『由內地到拉薩的陸路一般有五條,這就是聞名於世的被稱為“天塹”和“生命禁區”的川藏、青藏、新藏、滇藏和中尼公路...還從沒有一個旅行家能步行將這五條“天險”全方位走下來。換句話說,也就是至今還無一人將青藏高原全方位徒步走下來。』
余純順,上海人,一九八八年七月一日開始他『壯行全中國』計劃。由一九八八年至一九九六年這八年間,他走遍了二十三個省、市、自治區,三十三個小數民族主要居住點,總行程達八點四萬華里,直迫阿根廷人托馬斯的九萬餘華里的世界記錄。他也是全方位走完青藏高原的第一人,克服了五條天塹,闖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生命禁區。旅程中,他嚴格遵守徒步旅行的國際慣例,只要有路可走,皆實實在在一步一步地走。直到一九九六年,這位余秋雨以『壯士』相稱的余哥,終於稍事休息──或許是嫌這血肉之驅太礙事了──在羅布泊的沙漠上,他放下了這副臭皮囊,向我們不知道的地方繼續旅程。
孤身旅行八年,對很多人來說壓根兒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更遑論徒步旅行了。於是一些像『此人是不是腦子有病啊』的說話,『瘋子』『異端』之類的形容詞,也責無旁貸地落在這孤獨的旅行者身上。余純順不屑於這種看法,對於孤身上路,他有他的一套。他說:『八年前的我早已死亡,走了八年,倒是由無知走向充實,從浮躁走向穩重,從淺薄走向高尚。』在滔滔江溟、巍巍群山之間,被浩瀚無際的大自然所包容之時,財富、學歷、外表、榮辱得失又有何值得介懷的地方?最難得到的,反而是心靈的自由和自主。
但不管是神山、聖湖,還是亞里無人區;不管那是最偉大的山,還是最澎湃的水,都不能讓一個人的心靈得到真正解放,也難以令人擁有堅毅的性格和人道的操守。因為真正令人成長的,不是任何一處地方,而是旅行的過程。余純順在西藏裏的經歷是無可比擬的。和大自然的搏鬥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狂風、雪彈、嚴寒、沙漠、鼠疫、野獸(不管是四隻腳還是兩隻腳的),還有那要命的高原反應,非得憑著充沛的體力、意志、理性、自知和運氣,才能克服過去。但余純順不是單為了克服自然的,更重要的是他懂得去欣賞自然,去愛自然。這種接近道家的情操,使他面對著這片迷人的大地時,不只一次感動得無言以對。
無可置疑,他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但最能感動他的卻不是浩瀚穹蒼,而是生活在大地上的悠悠眾生。或許是因為他出生在城市裏,自小嘗盡人性的冷漠和醜惡,所以對藏民的純樸善良性格,感受特別深。他在旅程裏培養出來的悲天憫人的性格,也使他特別懂得欣賞,懂得珍惜,也勇於承擔。對於自己認為應付的責任,他從不逃避,正如在他遇上那四個要去拉薩、徬徨無助的藏族少年時,沒有拒絕負起一個成年人應付的責任,帶領他們脫離困境一樣。
攀山涉水,餐風飲露,余純順終於完成了這本來以為沒可能完成的夢,征服了這『世界第三極』。看罷全書,掩卷而思,卻不禁將自己和余純順比較起來。
自己也是個酷愛旅行的人,嚮往自己背著背包,拿著地圖和相機四處去。若說自己跟身邊的朋友的旅行方法有所不同的話,那就是自己不喜歡做一個典型的『遊客』──不喜歡拍站在建築物前擺出勝利手勢的照片、不喜歡逛紀念品店買紀念品、不喜歡由別人為我安排行程、不喜歡去機動遊樂場和主題公園、不喜歡一大班中國人吵吵鬧鬧說著中文四處遊...我不能接受自己去完一處地方後,對這地方的文化歷史一無所知,甚至連自己去過哪裏也不知道。這固然是因為自己的性格使然,也或多或少是受了余純順的影響。
我也有過愛做『遊客』的日子,但卻愈來愈發覺這種『旅遊』並不是自己所追求的。大部份人都把旅遊看成一種娛樂,和去卡拉OK、去的士高沒有多大分別(除了較昂貴和感覺高級一點以外),但旅遊是否就只能是一種娛樂呢?若果旅遊比去卡拉OK更有價值的話,那麼那會是甚麼價值?旅遊除了純粹的娛樂外,還能有著甚麼意義?
我們常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那其實就是將讀書和旅遊相提並論。古時年輕人出門去遊歷四海,看看大世界,見見世面,也不叫旅遊,而叫『遊學』。余純順的『旅遊』,一定不止於娛樂。對他來說,他的旅程除了是娛樂之外,更是學習、磨練,甚至是一種使命。他在享受旅程之餘,還『由無知走向充實,從浮躁走向穩重,從淺薄走向高尚』。他的目標不是要到哪個名勝古蹟前,拍張到此一遊的照片;也不是為了買甚麼特產手信,好向別人炫耀;他的目標甚至不是要攀過哪一座山、翻越哪一個嶺。他最珍視的是當中的過程,而這也是他堅持要徒步走中國的原因。他體驗了大自然的美麗和可怖,體驗了人性的美麗善良,也體驗了『兩腳野獸』旳醜惡。這些經歷對他來說,比起『第一個走完五條天塹的人』這名頭,重要太多了。
站在山峰上眺望大地固然令人興奮,但若沒有當中的過程,那麼這種美也不過是感官上的美,膚淺、虛無。坐在冷氣巴士上『感受貧窮農村生活』、大魚大肉之後去『同情貧困的小孩子』,除了一剎的暴發戶式憐憫,還會有甚麼真正體驗?現代人太喜歡速成、太喜歡舒服、太著重形式,只求結果而忽略過程,旅遊如是,讀書也如是。將書本生吞活剝,上補習課找貼士,為求過關而讀書,最終也沒有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知識。完成了一個課程,最大得著是『又解決了三分學分』,還是『我真正學到了一些東西』?一張證書,竟然比起三年的學習生活重要,那不是太本末倒置了嗎?
自由自主,是每個人都想擁有的東西,可是人卻偏偏在不自覺間把它們放棄掉。大社會的無形之手,包括它的價值、它的道德、它的習慣,有意無意地令我們自動放棄生命的自主和自由。余純順能在旅程中學到生命高尚的情操,是他能把自己抽離社會的控制,決意去掌握自己自由和自主的結果吧?
我們大概難以像余純順那樣拋開一切,以旅遊來追求自由和自主。然而,若我們肯去了解和面對這隻『無形之手』,努力去找尋和認清自己的所需,我們不是仍可以其他方式來追求真正的自由自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