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週末》在去年最後一期做了一個「2007傳媒領袖調查」,參與調查的都是國內各大傳媒的負責人:社長、總編輯等,問題涉及2007年國內傳媒遭遇的處境種種,其中我最關注的就是紙上媒體的空間問題。作為文章重點並附上圖表顯示的是:「50%的人表示報道空間在增大,只有34%的人認為自己所在媒體的報道空間在減少。」,但是沒有圖表的、在文章下一段顯示的卻是:「而具體到批評性報道,則有46%的人認為自己所在媒體發表的批評性報道比2006年減少,只有24%的人表示在增加。」
這個差異非常有趣,正好應了形容目前政策的一句話:「松的更松,緊的更緊」具體到傳媒上說就是只要你不觸及批評性報導(按官方說法就是「負面報導」)你將享有更大的自由。在奧運前夕,所有人都有責任配合政府製造「和諧」,而傳媒作為政府的「喉舌」更是責任重大,這點要求不論是作為白紙黑字的內部通告還是作為作用於辦刊者意識的潛規則都起著顯著作用,即使是國內少有的重視批判的媒體如《南方週末》、《南風窗》、《新京報》等也要增加許多正面報導來平衡更引人注目的批評性報導,達致表面上的和諧。
一般來說,普遍影響力越大的媒體,空間限制越大。就紙上媒體而言,月刊的空間大於週刊,週刊又大於報紙;時尚雜誌的限制少於綜合雜誌,綜合雜誌又少於時政雜誌。但是被盯得越緊的媒體卻越有勇氣去突破,像《冰點》、《南風窗》這樣的時政類週刊突破的可能性比報紙稍大,也因此屢屢犯禁。同時,娛樂、時尚甚至軟色情雜誌卻在這十年間崛起、迅速興盛,它們很少被監管部門控制,因為它們自覺界限,倒是有一些專欄作家利用這些雜誌提供的「胡說八道」的自由,發表一些在嚴肅媒體無法發表的言論,反而逃過法眼。
這是一個欲望的出口問題,當人民議政的欲望受到壓制,必須找到另一個出口去滿足他們別的欲望,因此娛樂和時尚雜誌扮演了這個角色,引領人民去八卦、去消費、去意淫——去幹什麼都好,只要你「只談風月,不談國事」。物質世界的豐盛嘗試掩蓋精神世界的封鎖,但是人民的精神世界已經不是荒原,焉能輕易鎖牢?
更何況現在的尖銳傳媒越來越有勇氣也越來越聰明。去年,日本NHK電視臺製作的深度紀錄片《激流中國》嘗試全面描繪處於風口浪尖上那個矛盾的中國,第一集的內容就關於紙上傳媒,這一集有兩個名字,日文名是「某雜誌編輯部60日的攻防」,中文的地下翻譯卻取名為「喉舌與職責」——兩個名字都很好,前者點出了媒體的外部矛盾:媒體與審查機關的關係竟然是戰爭一樣的攻防關係;後者是身份矛盾:政府要求你充當喉舌,新聞良心則要求你盡自己的職責。其實,兩種矛盾殊途同歸,就是如何尋找禁與不禁之間平衡點的問題。
這個問題在香港不太存在(還不如媒體的自我審查來得嚴重),但在內地卻是生死攸關的事情。《激流中國》關注的兩個媒體就有不同的命運,老店《南風窗》經過60日的攻防戰,雖然「損兵折將」,妥協再妥協還是過了關,繼續如履薄冰地一點點往前試探著;新銳的《市民》卻樂觀估計了形勢,不斷踩線,終被暫停刊(後來要改編成「生活類」雜誌才能復刊)。箇中玄機,盡在《南風窗》社長陳中的一句話裏:「明天才能說的話,不能今天說,就算你說得沒錯。」這是時機的問題,但是這說話的時機,即使是老行家陳中社長,也只能小心翼翼地揣摩。
《市民》還算是浮出了水面的犧牲者,另一本更尖銳的雜誌《民間》更是死得悄無聲息。《民間》是著名記者翟明磊主編的一份贈閱性的內部雜誌,它名義上屬於中山大學的學術刊物,有大學文件批准辦刊,去年七月卻被廣州新聞出版局以「非法出版物」的定罪查封,至今未能復刊。翟明磊辦《民間》之前是《南方週末》的記者,因為不滿《南方週末》的局部妥協而辭職。《民間》可以說是他和許多支持他的學者、社會改革者的理念之化身,內容既有不可能在《南方週末》這樣的公開媒體發表的敏感問題調查性採訪,也有NGO人士改良社會的呼聲,但是這兩者都是目前的禁區,而《民間》被禁的夏季號更觸碰了當下的一個新禁區:土地問題,《民間》夏季號只有一小部分批評了地方政府在土地問題上的不良舉動,這也成為了它被禁的導火索。
《民間》曾經提出一個口號:「行動改變生存」,2008年的《南風窗》也提出一個口號:「行動者才有未來」,前後兩者何其相似,只是《民間》提前了三年說,《南風窗》在他認為可以說了的時候才說。其實在攻防戰中,它們倆都是弱勢,在內地敢於踩線的還有黨內開明老人家們的《炎黃春秋》雜誌和由經濟新聞迂回進入政治話題的《財經》雜誌,但即使它們有比較硬的後臺,它們仍是處處受制肘的弱勢。
正面戰場如此慘烈,是否難有勝算?幸好我們還有可供遊擊戰的地方,那就是網絡空間。《民間》停刊後,還有網絡版流傳一時,雖然不久也被「屏蔽」(內地網絡管理的徹底手段),但還有主編翟明磊的個人網站「壹報」存在,讓《民間》的支持者輾轉聽到抗議的聲音;《南方週末》也有一個後花園就是他們的記者編輯們的博客(Blog),讀者可以在上面讀到大量出不了街的文章,和比報紙上更強烈的作者態度,有的嬉笑怒駡,有的慷慨激昂。
這些還只是從紙上媒體流溢出來的對紙媒局限的補充,仍屬自覺的專業人士的戰鬥,而更強大的遊擊勢力來自一個真正民間的網絡社會。紙媒的敏感報導和評論會很快被放到網上,但也很快會被屏蔽,在無比廣闊的民間網絡上戰鬥旋起旋滅,常常以主流媒體和監管部門都無法預料和控制的勢頭發展和壯大,最後到達一個奇妙的結果。而且最近兩年來,這種網絡空間的戰鬥越來越健康和理性。
雖說在普通老百姓的世界裏,現實的利益仍然超過了言說的利益,所以言論空間的爭取問題尚未迫切,他們仍更多充當觀望者和閒話者,但在某些至關重大的話題如廈門PX事件、山西黑磚窯事件中,網民表露出的「憤青」激情開始向理性轉化,而到了華南虎事件(陝西一獵人聲稱拍攝到絕跡已久的野生華南虎,後被網民揭穿這是和地方政府聯手炮製的假新聞,為的是增加地方知名度),網民更加理智和懂得超越事件表面追究更深問題——政府一貫的糊弄老百姓態度,他們通過攝影網站「色影無忌」發難,民間的專業人士通過攝影的專業技術考證來挑戰政府的「專家」,成功證明該華南虎竟然是一幅年畫改造的平面老虎,繼而不接受政府的繼續圓謊的態度,窮追猛打下去發展成過萬網民參與的大辯論——當然不是因為一隻老虎那麼簡單,這涉及政府的誠信問題,這種醜聞在過去的時代也許大家還見怪不怪,但在網絡時代、在人民要求知情權的時代大家終於忍無可忍。
「網絡打虎」的同時,有責任的紙上傳媒也積極介入了,時時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時而協力、時而引導。到最終,連「黨報」人民日報都發表評論文章《「華南虎事件」讓誰蒙羞》支持「打虎」。是為紙媒和網絡合作的一次重大成功,證明了兩者並不非此則彼,看來以前在紙媒潛意識裏的「網絡威脅論」也可以慢慢轉成更有效的合作論了,相對精英的紙媒必須尋求民間網絡力量的認同和支援,再說,現在的精英也越來越願意選擇網絡發言。
兵來將擋、水來土淹,越臨近需要粉飾太平的盛事,攻防戰就愈烈,傳媒監管單位沒有對網絡稍有懈怠。今年新出籠的「互聯網視聽節目服務規定」是就是針對網絡視頻短片和播客的,以前網絡警察一直通過字詞過濾的方式控制網絡上異議(或者僅僅是一些他們不希望曝光的真相)文字的散播,但現在他們發現網絡上更自由的視頻和音頻上載是他們無法機械過濾的,於是便出臺了這個規定。「規定」明確要求從事互聯網視聽節目服務的單位需事先向廣電主管部門申辦許可證,而且從事此服務須為「國有獨資或國有控股單位,且在申請之日前三年內無違法違規記錄」,同時,「互聯網視聽節目服務單位不得允許個人上載時政類視聽新聞節目……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轉播、鏈結、聚合、集成非法的廣播電視頻道、視聽節目網站的節目」。
這下問題大了,因為現在內地的博客網站大多都有視、音頻上載功能,人們都已經習慣通過網絡視、音頻獲取訊息和傳達訊息,這法規管得了這麼多嗎?看來它的重點針對者更是那些有立場有規模和影響力的知名「播客」,比如說「反波」等已經在小範圍內充當了民間電視臺的新銳獨立媒體;而被譽為本土You Tube的「土豆網」、「六間房」等觀看平臺也肯定受到更大的限制。目前有限的、遊擊隊式的網絡自由到底能維持多久呢?這也應該是紙上媒體關注的問題,網絡和紙媒的關係不應止於目前勉強達到的突破與總結的關係,更應該協同作戰,互相為對方爭取更大的空間自由度。
奧運在即,其實政府應該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磊落地向世人展現它開放、進取的一面,而不是弄巧成拙地進一步收緊已有的空間。前不久,公安部新聞發言人武和平彷彿恍然大悟,豪言道:「讓媒體說話,天塌不下來」,那當然是正確的認識,而且要知道:人民要說話,管它天塌不塌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