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永生
[改寫自“如何回應私營化浪潮交流會” 上的發言] (「全球聯陣──勞工基層大聯盟」主辦2005.1.17)
領匯事件來得突然,我不打算重複一些箇中關於組織和做法上,已經有過的評論,但對於組織者感受到的“孤立無援”的感覺,實深有同感。自己參加了領匯事件中其中一個學者聯署行動,但事實上發覺,所謂學者介入的空間其實十分狹窄。本來所謂學者應提供論說思考的貢獻,但在事件當中,其實只還原為簡單的 ‘良心參與’,影響力實在有限。做成這種孤立無援的形勢的原因很多,但我以為最關鍵的是社會政治形勢的大變動,可惜在不少基層運動組織者之中,這些大變動並未有被認真覺察。
所以,我不單會把特別是元旦所謂 “反政客遊行” 中冒出來的,稱之為 “保守” 力量,因為他們 (以及一系列打擊領匯訴訟的力量) 並非僅只是 “保守” 而已。以我的觀察,我寧可稱之為一種 “反動” 的力量,對從兩年七一以來的民主運動,乘機進行一次大反撲,而且是有組織、有策略的一次反撲。
這場反撲的大氣候是(1)泛民主派分裂,民主黨權威在九月立法會選舉後急速下降,而新進立法會的泛民主派陣腳未穩、經驗不足;(2)七一效應已經消減,兩年以來以倒董和普選為旗號的民主運動焦點已經模糊,民運失去議題,(3)民主派中提出的論述號召力太弱,跨階級的綱領,例如 “核心價值” 的討論無法凝聚一個團結陣線。這幾項因素做就了一個環境,讓 “反動力量” 可以乘機反撲。
過去,民主派的主流論述,都是圍繞在 ‘民主保港拒共’,而想打壓這條路線的,就以 “反中亂港” 的論述還擊。然而,長期以來, ‘反中’ 議題上收效甚少,甚至你愈強調民主派反中,民主派愈受支持,而亂港的指控,則苦無證據。領匯事件卻提供了一契機,讓反動派騎劫,成為民主派 ‘亂港’ 的證據。於是,在領匯事件中,我們會發現根本沒有理性討論的空間,也不在乎是否辯論私有化的利弊問題,而是由對個別人物的人身攻擊開始,逐漸擴大打擊面。矛頭不單指向其他民主派 (姑勿論其實他是否支持私有化),及相關的其他人,例如同情民主派的學者,甚至及於法治精神、核心價值等原則,反動派對這些論述戰場上的戰略據點,一一進行反攻倒算。
這種異常進取性的攻擊恣態,當然不會和你就事論事,容許你有辯論空間。反動力量要做的,其實是在最短時間內,集中力量製造最大的恐慌感。這種策略令不少民主派和基層運動組織者毫無防備,原因是大家還未察覺以前的 ‘保皇’ 防守性論述已經改變。 ‘左派’ 在九月選舉之後,表現得並不特別保皇,甚至在不少問題上,例如西九龍和紅灣事件等,更有部份參與了批評政府。董建華刻意低調,但側翼跑出來的極右進攻性論述,卻極其高恣態。
其實,這是親建制力量一次反其道而行的重新部署,把兩年七一的政治邏輯據為己用。在沙士危機之後,香港孕育一種普遍危機的意識,群眾動員非常矚目,但大都是跟從一種民粹主義的邏輯,也就是沒有綱領、欠缺組織,但訴諸一種危機、恐慌的情緒,找尋 “人民公敵”,作為運動的對立面。 “公敵” 可以是北京、是董建華,最後是23條。今日極右的民粹反撲,並不為董建華辯護,不再告訴人香港其實是很安定、很好,而是處處誇大危機,製造不安,延續對抗氣氛。他們甚至搶奪民主派再搖不起的 “中產大旗”,直接挑戰 ‘核心價值’ 如何界定。
兩次七一中間,基層團體非常關心一種總體化的 “中產” 論述主導了民主運動,會導致排斥基層,於是極力希望在運動中放進階級議題。但今日的極右論述,卻也一樣大力強化階級對抗的氣氛,不再以包容的面貌出現,而是在危機中逼使香港人把不安情緒投放在找尋 “公敵”,揭露那些人 “阻人發達”,逼香港人選擇反動的立場,重新召喚競爭、淘汰、適者生存的迷思。
這種論述和行動的動員,其實不用精細理論,所以學者搖筆捍寫文章,往往都只是隔靴搔癢。因為反動力量只要求煽情、鼓動一種非常法西斯的情緒,不單是領匯組織者,而是包括 ‘自由派’ ,甚至那些未表態的,都打成公敵。
這種反動力量的反撲,事實上無法抽離於董建華政權正進入晚期的背景,也可以說是一種右翼的權威主義正在形成的表徵,現在只是一種精神上、思想上和感覺上的準備。它和七一帶來的民眾動員一樣,寄生於民眾情緒,但強勢的建制力量在背後組織、分工、策劃,延續發展的能力更強。近日中央政策組的劉兆佳更公然為元旦的所謂 “中產遊行” 搖旗吶喊,稱之為具有 “劃時代的意義”,建制在鼓動這種權威民粹主義的意欲,昭然若揭。
我不是說,這種極右的力量一定會勝出,下屆特區政府會由法西斯黨上台,而是說政治大環境正在急劇轉變。將來可能你會見到一些貌似温和中性但其實是持右翼綱領的人上台,他或者會被廣為接受,原因是現時冒起的極右一翼,將會起著打掩護的作用。
香港基層運動過去十多年以來,大都習慣了一種 “抗爭” 的操作方式,認為應該去為權益受損而作反抗,將權益上升為權利,要求社會確認。社會亦大致接受個別利益者和群眾為權益作出的抗爭,個別判斷,個別處理。但時至今日,一切都給捲入更大的政治角力當中,理性討論議題的公共空間嚴重痿縮,基層組織就更應有轉換操作模式的考慮,要具有更多的 “運動” 視野。所謂 “運動” ,就是要捲入原來沒有意見,或不同意見的人,要考慮建立更有準備,更明確的綱領,要有延續性,有說服力,有討論空間,有進與退的準備,更靠近不同階層、背景的人的常識世界和親身經驗,並且學習善於利用公眾媒體的平台,以便開展更廣泛的連繫和支持。這是一個要對政治形勢和政治效果非常敏感的操作方式,而不是一個簡單的道德立場問題。
事實上,私營化、私有化的問題牽涉面非常複雜,很難有一個一刀切的準則,所以要更細緻地向公眾和各 ‘持份者’ 進行說服討論和商議的工作。不要忘記,我們是處身一個所謂 “後社會主義” 的年代,人們對政府和官僚架構的疑慮和恐懼,很容易被引導,滑向認同一種沒有保留的市場萬能論,因為反對者往往無法提出一個不是以市場為主的 ‘社會’ 圖像,以取代帶來很多不良經驗的 ‘大政府/官僚架構’。建立這種 ‘社會’ 的願景和可行綱領,並立根於社會運動的支持,才是回應極右反動力量的那種危機論述、趁亂打壓的最佳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