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柏齊(作者授權轉載)
天水圍老小販「牛大力」因逃避食環署小販管理隊追捕,溺斃明渠之中。事過一年,死因庭才作出裁定,但裁定結果是老小販死於意外。
意外!?還記得一名七十六歲以賣玉器的小販,被充公所有財貨,在庭上自焚身亡嗎?還記得一名五十八歲綽號「新填地之花」的賣菜女小販,在「走鬼」時慌忙衝出馬路,突然抽筋仆倒在地,頭破血流,險被駛至的小巴輾過喪命嗎?還有綽號「深水埗步驚雲」(因屢次能逃過食環署的追捕而得名)的小販,給食環署針對,在行人路上遭兩面夾攻,結果被迫衝出馬路,給車輛撞至半身癱瘓……
山草藥小販「牛大力」的死,豈是意外!老小販是死於街道的過度管理,政策針對草根階層,不容他們在公共空間自由活動和謀生。
歧視性的公共空間政策
政府堅持大力掃蕩小販的理據(這些理據亦同時用於取替大排檔和露天街市的政策之上)有二:一)小販佔用街道,會阻塞行人道;二)小販食物不潔造成衛生問題。然而,我們卻隨街可見,有線電視、健身中心、駕駛學院、寬頻電視在街頭開著他們的攤檔,還有保險公司在人流暢旺的地方攔截途人填寫問卷,但他們從不給掃蕩起訴。我們還見到朗豪坊開業食肆食物一再吃壞人,大型超市賣毒菜、過期食品、問題豬肉和油魚,但他們從不給充公貨物和財產(很有趣,我們很少聽到無牌小販的東西吃壞人)。
或者,我們可以這樣想,「佔用街道」和「造成衛生問題」的說法,其實是假討論。小販政策壓根兒是帶有歧視性的空間管理政策。它明顯傾斜,特別嚴懲,在公共空間謀生的草根階層。
我要活下去……為了活下去
5月中,食環署掃蕩香港仔天光墟小販。一名女漁民被捕,丈夫事後趕至,亦因怒斬小販管理隊職員而被拘控,不獲保釋。被捕夫婦一家九囗的生計頓成問題。事後,漁販發動遊行,要求政府安排合法擺賣魚獲,並高呼「我要活下去」口號。食環署沒有理會要求,更反常地連續封鎖天光墟近半月,至6月1日休魚期前幾天才在輿論壓力下解封市集。
下午,我跑到天光墟的地方,問問究竟。街坊替傷人的漁民何沛說好話,指他不是有心傷人,其他街坊也和應。更有漁民主動跟我解釋,漁民的生活壓力很大,魚獲少;二百公升油渣由六年前300多元暴升至800多元;政府七月強行新例,要他們為漁船買保險,又是支出……說到尾,這一代當漁民的沒出路。
有漁販拿出一個小小的印章對我說,這是批發市場的印章。「我們天天,把魚獲拿到批發市場蓋印,每箱魚納四蚊稅。但由於魚獲不多,有些剩下幾斤幾斤的魚,納了稅,批發商也不要。我們只好把這些下欄魚,擺攤在天光墟賣。」「有些老人家,就是每天替人家賣下欄魚,賺少少生活。每日四點賣到七點半。」「這麼早,買的人多嗎?」「買的都是老人家,幾十年來他們都是這樣買魚。便宜嘛!」「買的都是老街坊,他們以前都是漁民。」
有漁民打插說:「以前小販管理隊,每天八點到市集。我們便賣到七點半。」「偶然間他們會早到,拉幾檔(交數),幾時嚟,講唔定。」「(事發後) ,小販管理隊天天到,三點就到,早過我們。幾十人,五、六部車。(我們)攞著魚,唔敢賣。」
「有街坊見到小販管理隊封了市集,對我們輕聲說:「冇得賣囉!我都冇得買!」」「有些街坊很好,會把家中的膠袋儲起,拿給我們用。」
我開始明白其實天光墟的小販,也是漁民,很多老街坊也是漁民。跟一個老漁民閒談,我問:「你爸是漁民嗎?」「是。」「你阿爺是漁民嗎?」「是。」「你阿爺的阿爺是漁民嗎?」老漁民不知道。他身旁的太太說:「應該是。」「也就是說你認識天光墟其他漁販的父母和爺爺。」「當然認識。我們會互相通知,最近那裏會有魚獲,那裏會打風,新艇下水後的情况怎樣,如何改進捉魚的方法和工具……」
這令我想起以往在灣仔街市觀察到的情況。老檔販也是住在附近的街坊。有些老街坊雖然已沒有再擺賣,但星期一至五仍回到灣仔街市聊天,幫其他檔販睇檔,甚至很多街坊的紅白二事,也多得她們來幫手打理。
灣仔街市的情況似乎跟天光墟的很相近。漁民之間早已建立了相互依存的社區網絡。老街坊在天光墟碰面,令舊有社區網絡繼續活躍運作下去。
也就是說,小販管理隊封鎖了的,不只是草根階層的經濟活動,還有的是庶民百姓賴以為生的公共空間和跟它共生並存的社區網絡。
政府指天水圍多家庭問題,要加派社工人手。但我們可又有細心想想,是什麼把天水圍的家庭變成一個一個的孤島?是什麼令社區網絡無法在新市鎮生根?聞說,輕鐵把天水圍割得四分五裂,高大的停車場令街道變成沒有人的地方,商場和公園滿佈著管理員,執行著一百萬種禁令,老屋邨的社區生活絕滅於天水圍。假如民間市集與社區網絡是共生並存的話,它便可能為失敗的城市設計和屋邨過度管理的問題,尋找新的通氣囗,讓社區網絡落地生根。天水圍山草藥小販的死又何止是小販政策的問題!
沒有庶民生活的漁人碼頭
灣仔的露天市集旁邊的老區,剛重建為高級新厦。政府計劃收回街道上的八十六個市集檔口,讓新厦的私家車有更闊的空間出入。露天市集的檔販無一願意遷入設計失敗和租金昂貴的多層大厦。歷八十年的街市社群面臨瓦解。這是市集檔販在重建計劃完成前,無法預計的結果。
發展就是更改空間的用途,把空間使用權轉交和售賣給別人。不要在發展中被犠牲,就要喝停沒頭沒腦或向大商家傾斜的發展計劃。
上月政府吹風香港仔「漁人碼頭」計劃要上馬,報紙和議員一片唱好,只是擔心技術和可行性的問題。但我們可有細心想想,海濱公園給改建成「主題露天茶座、節慶廣場、海洋主題兒童王國」,「仿效愉景灣,引進多間中西海鮮食肆」,可會為香港仔的市民帶來什麼?被食環署列為南區無牌小販黑點的天光墟又可會有生存的空間?旅遊事務署計劃由財團設計、建造和營運露天茶座、食肆、零售店舖及展覽活動,也就是說計劃可能會把海濱公園和「手信街」(現時的鴨洲大街)變成高度管理的私人空間,主體計劃沒有漁民社區的份兒。
單一性發展吞噬空間
《街道與空間》的作者Peter Cookson Smith認為形形式的街頭生活,令香港的生活經驗變得豐富多姿。他更指出稠密的舊區之所以吸引遊人,是因為它多采多姿,因為舊區的空間給不同的小商戶、攤販和居民,作了多樣化的用途,形成了五花八門和具活力的區域。但是,諷刺的是,「正因為此等區域受歡迎,吸引了發展商在那裏作高價值的單一性發展。這樣恰恰破壞了原來使這些地區受歡迎的特質,如多樣性、鮮明的都巿色彩,以及隨機性。巿區重建過程使一些舊區原有的功能被淘汰掉,縱使這些功能可能極受本地人歡迎,有很高的使用率。它們拼不過均一化而又隨處可見的連鎖店。新發展住宅的售價偏高,使拆遷住戶和商戶無法在原區生存。」舊區的街頭景觀和社區生活,漸給巿區重建和大型的發展計劃所吞噬。攤販當然亦無法幸免於難。很明顯,這種重建和發展不是意外,是有組織和計劃的嚴重罪行,並違背公衆利益。
古畫「清明上河圖」將於香港藝術館展出,你有興趣看嗎?它展示了庶民百姓,在多樣性和開放性的的古代城市空間的生活經驗。其實,這種生活經驗並沒有斷絕,我們仍可在街頭巷尾中找到。
圖:柏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