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女的升學問題,無論在那個年代,對父母來說總是一件頭痛的事。我們不時看到一些花邊新聞,描述父母如何努力栽培還未或剛剛入學的子女,他們月花幾千至幾萬元報讀興趣班,鼓勵子女參加各種比賽和有證書的活動;眾多的比賽、奬項、興趣、表演、才能,父母都會一一紀錄在子女的個人檔案。父母期望這些精心設計的個人簡介,加上在入學面試前的準備,包括參加面試班等,能夠打動主責面試的校長和老師。一個個還有待開發的小腦袋,已經訓練有素去面對接踵而來的競爭、考試和篩選。
不少人都認為剛踏入適學年齡的小朋友,就要面對各種競爭壓力,是很不健康的。很多教育學者都指出,在愉快學習的環境下,小朋友對知識的吸收比在強迫學習下強得多。儘管大家知道以競爭為目標的學習方法有問題,但不少父母仍然不計成本的催谷子女,甘願背負著社會上各種標籤和批評,都要把子女的時間表安排得滿滿的。從父母的角度來看,他們不是不希望孩子在自由愉快的環境下學習,但社會現實迫使他們近乎無可選擇地裝備子女「應戰」,就如他們自己的成長經驗一樣。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他們希望能協助子女「贏在起跑線」,讓孩子將來的路比較好走。
這個長久以來的兩難狀況,沒有因為社會的發展、人民教育和生活水平提升而得到改善,情況反而變得越來越差。我是在八九十年代的填鴨式教育下長大的。我入讀的那所小學每級都設有一班「精英班」,很多父母都視讓孩子入讀精英班為成功的第一步。記得在小四至小六,除了猛操香港學能測驗的推理試題(學生總體的成績會影響該小校獲分配的中學學位級別)外,在正常課堂之後,精英班的同學還要留下來上正規課程以外的中、英、英文數學課,這是為了預備申請入讀名牌中學時的入學試。那些試題比政府的學能測驗艱深得多,不少名校的數學題更是以英文提問,如果考生英語能力不夠,連試題都看不明白。
那是一段很痛苦的經驗,我的小學記憶彷彿只有不斷循環的功課、默書、測驗、考試。隨著填鴨式教育被社會狠狠的批評,學校不敢明目張膽地將學生標籤為「精英」和「非精英」。一些新興的教學方法,如愉快學習、學生為本、活動教學等,以輕鬆教學手法為賣點的學校也漸漸出現,而國際學校如英基等也越來越受本地家長歡迎。但這些「新思維」,能為不知所以但壓力重重的學生帶來多少涼風?
比起現時的學生,我竟然還有點慶幸自己是在八九十年代長大。無錯,當時年紀輕輕已承受不少壓力,但我只要「把書念好」(這個當然也不容易),便達到家長和老師的要求,但現時的學生卻要表現到有「全面的發展」,不單學業成績要夠好,其他方面也要有過人的表現,家長還不知道要幫子女報讀多少個興趣班、比賽才算足夠,那些沒有經濟能力讓子女參加各種各樣課外活動的家庭,他們連被考慮的資格也沒有。
當「興趣」的目的並不只是為「興趣」,而是要「有表現」,這就變為「把書念好」以外的另一負擔。香港不少孩子愛打機、看電視、玩電腦這些挺「自我」的玩兒,甚至連動也不想動,彷彿失去了那種與生俱來的好奇心和求知慾,是因為他們「懶惰」,還是跟那些辛勞工作一整天,回到家後只愛坐著看那些肥皂劇的成年人一樣,他們用一種把自己「關掉」的方式來減壓或逃避呢?
我們在揶揄家長的瘋狂和不理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問題的根源在於什麼。雖然政府取消了學能測驗,又推出不同的教改方案,期望能減低學生的考試壓力,但結果是考試的方式轉變了,競爭的壓力卻有增無減。雖然有學校推出不同的教學模式,但我們仍然活在舊的社會模式。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森林法則仍然至上,令家長或積極或無奈地操練子女去適應這弱肉強食的世界。
無論父母怎樣掙扎,都難以讓子女在健康學習和實際生存競爭兩者中間取得平衡(對於勞苦大眾來說根本無法平衡)。雖然子女升學問題的面貌會隨著時代變遷而有所改變,但問題的核心卻不曾動搖過。有人會把起跑線移前,好讓孩子們早早熟識競爭之道,有人希望把起跑線盡量往後移,讓他們好像活得愉快自在一點,但那條起跑線始終都在。
為人父母的,當你苦無對策、感到有心無力時,請你將目光從自己的子女身上稍為移開一點,看看跟他們一同在競爭中成長的「對手」,無論是「成王」或是「敗冦」,孩子們其實也正在畸形地成長。我們期望孩子有高尚品格、不自私自利,但另一方面,卻在他們還未懂事之時,就不斷裝備、灌輸他們如何在一個你爭我奪的世界裡勝出,不要成為「失敗者」。那我們怎可能期待這樣的自我矛盾,這樣的雙重標準,不會給孩子帶來影響?
我認為我們應該讓孩子明白這樣的競爭是不健康的,亦不應該存在的。「天生我才必有用」,那種「社會精英」(亦即隠喻有「社會渣滓」)的觀念應該被打破。即使我們暫時仍未能擺脫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為生存不得不參與種種競爭,但我們的下一代更需要明白推翻這個制度的必要性──他們的目標不應該是在這個扭曲人性的制度中成為大贏家,而是要建立一個讓人人「各展所長,各取所需」的社會。在「興趣」氾濫、超荷的環境中,孩子們最需要的,是改革社會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