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金鐘添美道旁政總和立法會外的帳篷和零星留守者,每夜旺角仍出現數小時的少量黃雨傘、「我要真普選」標語,頂多不超過二百的人群「鳩嗚」,拼命提醒過去幾個月曾經出現過的激情與投入,以及「一無所得」的不甘心。不知道這些場面會維持多久,但無論稱之為佔領運動的延續,還是後佔領行動,隨著佔領區逐一被清走,曾經令無數香港人心情大起大跌的雨傘革命/運動,早已落幕。
但一切並沒有停下來,除了所謂秋後算帳的預約拘捕行動,北京/香港政府馬不停蹄爭取主動,那些竭力要表現效忠,唯恐「落後形勢」的建制保皇人士,爭相表態出主意,一邊梁振英高調批評港大學生會學苑搞港獨,一邊有人說要引進大陸那套國安法,填補23條的真空。同時駐港解放軍營上演事先張揚又神秘兮兮的香港青少年軍成立典禮。
訊息很清楚,北京/香港政府決定要好好收拾他們認為的「亂局」,軟硬兼施。意識型態之戰更是在所難免。這是對每個仍然不甘心就此認命香港人的嚴峻考驗,未來抗爭之路如走下去?抗命的香港人應如何自處?很多需要反省/檢討之處,很多值得書寫的地方,最重要是意識型態之戰,要抗衡當權者壟斷話語權、解釋權,包括對佔領運動的解釋權,對歷史的解釋權。
由一群「頑皮」不認老的五、六十後組成的進一步多媒體,打算在未來一年出版一系同雨傘革命/運動有關的小書,第一本火速面世的是江瓊珠的《黃絲帶與傘,及小雞蛋》,是江女士以紀錄片拍攝者身份介入/參與這場運動的第一身感受、觀察、採訪和議論。
紀錄片由2013年戴耀廷提出以佔中的公民抗命方式,爭取國際認可標準的普選時開始拍攝,去年9月雙學號召罷課以至佔領運動爆發,江瓊珠和攝影師郭達俊,在金鐘以至其他佔領區度過無數日與夜,採訪/接觸了無數知名和不知名的抗爭者,這本書也有很多對他們簡潔的描述。
與灰記屬同一代人的江女士,十分欣賞現在九十後以至千禧後,在這場運動表現出來的嶄新抗爭意識,相比之下,就連一向被視為「激進」的「長毛」梁國雄也顯得太規矩。她在書中有這麼一段,「他說︰『現在的細路都唔跟遊戲規則』。我直情笑了出來,一個在七八十年代被主流運動排擠,被批評為不依共識行事的人,竟嫌小朋友不守規則,我們的社會,原來真有很大進步空間—–一代真會比一代前進。」
話雖如此,作為見證過不少政社運動的過來人,她亦不輕言與過去切割。因此,一些「老餅」如灰記熟悉的,年青人其實也應該了解的陳年舊事如金禧事件、艇戶事件、1983年市政局選舉,以至較近年的反世貿、保衛天星皇后、反高鐵、保護菜園村事件。當然,還有對普羅香港人來說是政治啟蒙的「六四」事件,都一一透過江瓊珠的採訪對象的參與而重現,在在都提醒大家,即使這次雨傘革命/運動如何劃時代都好,也有著前人的足跡。
最直接的足跡是年輕時投身政社運動的人,投入到這次運動。好像張彩雲,七十年代為了爭取油麻地艇戶上樓,79年曾經被拘捕,35年後再在金鐘清場時被捕。「她坐在夏愨道公民抗命等被捕,無聊地等了八小時,被警察抬上了警車。我在現場問她怕不怕,是我發儍了,她當然不怕。幾年前的天星抗爭中,她也是躺在地上被警察抬走。」
書中也涉及衝與不衝、非暴力與暴力、大台及有否領袖之爭、中港情結等問題,這些也是這次運動幾大爭論點。不過,她極力避免的就是簡化對立。看看如下兩段的描述︰
「1130雙學呼籲包圍政總那個晚上,又有人佔領龍和道,警方多番驅逐,亂揮警棍。對峙了一個晚上,到清晨警方還要來暴力一擊,群眾由添馬公園被藍衫特別任務隊一路呼喝趕上海富天橋,我和郭達俊邊走邊拍攝,警察混在人群中,挑人來打,群眾扔膠水樽,扔毛巾還擊,不住有義工呼籲大家後退不要擲物,……大台被不同人圍攏,各有訴求。一個男生淚流滿面投訴同行者被警察打、被拘捕,『你們卻叫人後退,叫人不要還擊,你對唔對得住戰友呀?』他就是後來接受電台訪問,主張勇武抗爭的鄭同學。又有人跑來質問學聯甚麼叫行動升級?不還擊叫升級嗎?不是你們吹雞我們不會來幫拖的,然後你又叫人走。我突然記起當晚第一次佔龍和道被毆打後,在立法會附近,兩個男生在我身旁世匆匆而過,有人大大聲說︰『呢個係仇嚟嘅』。警察濫用暴力,燃起了一班行動者的仇恨心。暴力因暴力而來。在大台投訴的同學好慍怒,迫學聯承認行動失敗。之前周永康才宣布因為海富天橋被堵塞,政總員工不能上班,所以行動成功。行動者不服氣,最後周永康改口,在大會上宣布行動失敗。」
「佔領了陣地,大家都不願意失去,守得一時得一時,有次長毛說︰龍和道我都頂咗幾晚啦。以往常常衝擊示威防線的毛,這次非常遵守公民抗命原則,每次鐵馬前有異動,他都在勸說不要衝擊。早期常常有人突然衝出去攔路,堵塞交通,和平抗爭者就合力呼喚攔路人『番嚟、番嚟』,像招魂一樣。同是抗爭者,內裏意見紛紜,那批負責招魂的,溫和兼有耐性,這是香港美好的一代,是命運的主人翁,為甚麼沒有權利決定香港如何走下去?」
「…去外國旅行填入境表國籍欄,好些朋友明知錯都填Hong Kong。我填完Chinese都很不甘心,硬要填上Hong Kong,安慰一下自己。」江瓊珠這一代人不能如很多年青香港人那樣撇脫,可以斬釘截鐵的說「我係香港人,唔係中國人」。這次佔領運動,特別在旺角佔領區,和中國大陸「劃清界線」之聲甚隆。
江女士在書中流露對香港的深情,對中國政府厭惡之餘,提醒大家中國不宜過份簡化,「恩怨」必須弄清緣由。
「中國政府好有問題,這幾年,要不是工作或者買書,我已盡量減少返大陸。只是中國情意結一直纒繞某一代香港人。罷課期間,廣場不時有座談會。有天黎則奮、長毛、黃洪、周永康在大談香港民主路三十年,黎則奮劈頭便說六四以後已洗淨了中國情意結,自此不愛國。比他年輕的黃洪說,中國政府很差勁,但是每次我們社工返大陸做服務,看見那些小朋友便捨不得離棄中國。他提醒,國家和人民要二分。在國內搞社工訓練的歐結蓮也是這樣說,政權和人民,一分為二。有天在旺角佔領區,她告訴我國內有很多進步社工。我並不懷疑,社會總有進步人士。只是光有進步人民沒有進步政府,也挺難堪的。」
經常在佔領區主持彌撒的甘浩望神父,也是書中有特殊中國情意結的外籍香港永久居民。因為這幾年中梵關係轉差,他不再獲簽證入大陸。「佔領期間的一個星期天,他在立法會前開露天彌撤,有人問他還想去中國嗎?他竟然說我是中國人呀。這樣熱切成為中國人都是很特殊的情感。……毛澤東說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是的,甘浩望是六十年代歐洲毛派,熟讀毛語錄,推崇上山下鄉,思想改造,知識份子向工農群眾學習,他的愛是有淵源的。他說毛澤東打算塑造的理想世界跟上帝的天國非常接近,他要維護。甘神父一直想入籍中國,我便揶揄他,和中國女子假結婚去罷。」
另外,還有曾在六四後到北大讀中文學者陳順馨,「同代人中,最願意貼近中國的一個了。一些人物看似與佔領運動關係不大,卻又是香港近年社運才會出現的人物,例如由保護菜園村,到舉行十分敏感的「與西藏同行」活動,到「出走」印度達蘭薩拉的Dorothy。「一晚在金鐘龍和道,大家都來行行企企,等著有甚麼事情發生。人影綽綽,我在遠處看見Dorothy的背影,喊了幾句口號後,轉個頭來,又看不著她了。我忽而又記起她碎碎念著的『今日西藏,明日香港』。台灣太陽花學運期間,學生也曾喊出『今日香港,明日台灣』。今天轉眼便過去,所有抗爭都是為明天而戰。」
書中處處流露對不同佔領參與者的「體諒」和「欣賞」,「洗滌」了運動期間曾經出現的「暴戾」、「猜忌」、「內鬨」,皆因江瓊珠衷心為香港人感到驕傲。她借助香港人不怕催淚彈佔領夏愨道的一刹,戴耀廷激動的呼喊,表達了對這個地方、這裏的人複雜的「愛意」,「香港人好嘢,香港人自私冷寞不讓座貪生怕死,又要威又要戴頭盔,但在那一刻,香港人就是好好嘢。」
「我們愛自由,雨傘運動未開始,Beyond的歌已在每一個香港人心裏吟唱。A出口不遠處,兩個男子在撐傘,然後,一個OL模樣的女子,在胸前舉著自製的『我要真普選』卡紙牌,在撐傘男前面擦過,向巴士站走去……
我們都不甘心,人民誓必歸來,香港人好好嘢。」江女士如此作結,以表達身為香港人的「不屈」。
面對北京/香港政府和建制保皇陣營愈來愈高,愈來愈厚的牆,這本小書也許是不認命者自處的心靈小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