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法改會發表〈公開資料諮詢文件〉(下簡稱〈諮詢文件〉),批評討論多集中在兩方面:(一)豁免的多寡嚴鬆;(二)是否應設立新機構處理涉及資訊自由的事宜(如用不用成立新的審裁處?)小組在撰寫〈諮詢文件〉時,一直參考其它普通法地區的現行法律機制及香港實際環境。當然在鼓勵公開數據(Open Data)的氛圍下,法改會公開資料小組明白大眾有不同考慮及觀點,當然應該洗耳恭聽細心分析。
以上是法律技術的討論,我想在這文分享的是新法目標及眾生期許。很多學者在推動資訊自由法時,都以為立法後,公共行政逐漸變透明,人民掌握資訊增多,可更有效作出決定,更有效影響政策製造,最後達至高水平的人人自主。但是,越來越多的海外研究顯示,立法並不能達至以上目的。(如: Hazell, Robert; Worthy, Ben & Glover, Mark (2010))她/他們相信這是由於政客官員不合作,導致資源不足培訓不夠。但,是否所有人誠心支持資訊(包括資料及數據)公開原則,又有充足訓練,再放寬豁免,甚至加快處理時間,以上夢寐以求的目標便可達到?答案十分可能是「不」,因為:由資本主義創造的資訊機器已超速運作,眾生生命數碼化已不可逆轉。
大家都該有以下經驗:因為將旅行,在網路搜尋器輸入目的地名稱,看看那邊近期天氣;結果之後數月,關於該城市的景點酒店資料便會無間斷出現你的電腦及手機上。在網絡化世代,我們自以為選擇越來越多,事實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為令資訊資金資產運行更暢順,透過光速發展科技,「替」我們篩選了選擇,控制了我們的視野以至人生。我們以為生活資訊捶手可得,其實就是以自主換取了方便。如德勒玆(Deleuze)所述,這種科技經濟運行模式,「密碼化」(Codified)了人類,令人類與資訊生產機器關聯「轄域化」(Territorialized)。(德勒茲學派認為「慾望和社會力量(包括法律、法庭、立法會、非政府組織、醫院和媒體)兩條力量線連貫穿主體機器」,而「社會力量總是渴望捕捉控制慾望,並通過重複制訂律法(企圖)鎖定凝固主體。這個過程稱為『轄域化』」。(趙文宗2015: 162, 163))在此論述中,人類不僅越來越難以清楚自己需要甚麼資訊,更枉論爭取自主加強主體性。純粹立法修法根本不可改變此脈絡趨勢。
不要以為如果簡單按〈諮詢文件〉立了新法,情況會改變。事實應剛好相反。試想像:每人按不同目的要求同一份資料,結局是公營機構政府部門因為不同情況運用不同豁免,製作不同版本的資料,加上每份資料均要存檔。如果公開資料政策全面落實執行的話,資訊數量必定爆炸性膨脹,眾生之後便更難準確知道自己所需所尋的資訊是甚麼。
更甚的是:網絡世界令拉康(Lacan)的三界 – 想像、符號和真實 -- 界線及權力變得模糊。網上虛擬世界各人可有超過一個虛擬身份(各人都在各種遊戲、社交媒體有超過一個身份吧);亦由於身份多重加上虛擬又是匿名,各人言論甚至行為即便出錯,法律道德變得難以規管管理(有多少人因在留言區留下不負責言論而道歉或遭起訴?)。因為網上身份現是組構主體的主要成份;而按尼采(Nietzsche)觀點,行動又是確認建造主體的必須辦法;人類必須(借不同虛擬身份)在網絡世界貼文po相回應留言。後果是:屬真實界的虛擬身份(如水果 ID)比在常理世界的人類身份(想像界)更實在貼身——所以才有人因網上(不知名)留言欺凌自殺。眾生可能對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網上活動覺得厭倦覺得疲累,但仍是被指令樂在其中。
這種「暗爽」(Jouissance)是強而有力「主宰能指」(Master Signifier)的產品(如男人一定要Man;唯有實時回應貼文才是緊跟時事潮流);當人類由暗爽得知主宰能指能力的極限(男人每分每秒充大男人真不可能,無時無刻睇實手機實在太累),便以「行動」(Act)顛覆挑戰主宰能指(如女性主義vs. 男性沙文;放棄被密碼化(即Deinformatization) vs. 不斷掌握多最新資訊)。
可是,若當下網絡世界的主宰能指就是資本主義創建的話,我們又可以以何種行動起義呢?尤其是當大部分人此時此刻仍享受虛擬世界不輕易受法規控制帶來的興奮及過癮,行動革命的時機似乎未到臨。
直言之,通過新法,應只會令香港市民資訊生產機器更轄域化,更易遭數碼化,成為資本主義一部份。當然,個人自主及主體性(不自覺)削弱虛擬化,換來的可以是生活簡捷便利;這完全是眾生選擇。(以自主主體換生活方便並不錯——當一位內地農民花半日在銀行排隊等待,到銀行關門時仍有五十人排在前面,明天唯有再來排隊時,大家便知手機Apps帶來的捷便確實更重要。)面對這種永遠輪迴的荒謬悲劇,我們唯有學習酒神的醉狂,一面享受當下快樂方便,一面迫視當前困局,順勢而行等待時機思索解決辦法(Warren 1991: 191-194) – 縱使困難不斷出現,解決辦法又只會暫時,但我們仍要笑看風雲變,保持樂觀,視人生為實驗藝術(周國平2018) —— 要反抗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控制,創造「逃逸路線」(Line of Flight) 或行動策略,協助人類與資訊創造機器「非轄域化」(Deterritorialized) 時機來臨之前,當下更重要的是先掌握準確(運用新法)尋詢資訊的技術,並瞭解當中代價(可能生產更多數據,令人類進一步數碼化、金錢及時間)。但這並非立法便可做到的事。(德勒茲學派堅信多元多重的慾望會可以制定建造(新的)主體機器組合,挑戰「轄域化」,是為「非轄域化」。當中涉及的現象及策略就是「逃逸路線」。)
必須匆匆宣示:我全力支持諮詢文件中所有建議。我也確信人民知情權是必須的,亦須法律保障。然而,以為通過新條例就自動可令公共行政更透明更負責,人民會更多參與政策制定,從而加強個人自主及主體性,可能有點椽木求魚不切實際。
延伸閱讀:
周國平尼采與形而上學 (北京:三聯書店, 2017)。
周國平 尼采: 在世紀的轉折點上 (台北:商周出版, 2018)。
趙文宗 慾望公義 (香港: 圓桌文化, 2015)。
Hazell, Robert, Worthy, Ben & Glover, Mark Does FOI Work? The Impact of the Freedom of Information Act 2000 on British Central Government.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Deleuze, Gilles & Hardt, Michael (undated) “Postscripts on the Societies of Control” Available (16 April 2018 last accessed).
Warren, Mark Nietzsche and Political Thought. (Hong Kong; MIT Press, 1991).
Žižek, Slavoj Incontinence of the Void. (Cambridge, USA: MIT Press,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