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在前,但差一秒就差一秒,真係無可能唔揼心口。 」(鄭佩珊攝)
兩個記者,在漫天煙霧裏難忘兩個陌生人。
「可唔可以記低我個名,我阿爸阿媽唔知我出嚟」 文/周婷
由於時隔有點久,要寫吃彈之夜,其實有點茫無頭緒,謝謝前輩孔雪怡為撰寫《記者之聲》訪問了我,才令我挖出「9.28」之夜最深刻的記憶。
話說那是個慣常的例休周日,因為連續兩日超時工作至深宵,起床時看直播已是金鐘佔領區警方數度「出椒」,猶記得傍晚警方施放第一枚催淚彈時,我跟姊姊在電視機前心急如焚,轉眼間再放一顆,我已「頂唔順」,馬上進房更衣、收拾背包(其實公司沒要求我出去)。母親和姊姊知道我要出去,口中叫我「小心小心」,眼神滿是擔憂,在facebook更新狀態說是要去金鐘後,整夜收到朋友訊息要更新我狀態,問我在哪、問我可好,這是當記者以來未曾有過的狀態,大家的擔心,令本來冷靜的我也覺得緊張。
那晚我選擇了直闖中環,原因是有傳言部分市民突擊轉佔中環,我和一位非記者的朋友一起在中環奔走,遇上了待命及增援的防暴警察,便隨着他們跑,跑到德輔道中近匯豐銀行,防暴警察築起了數排防線,之後慢慢引來市民聚集着,再之後有部分人,大概10多人、多數是年輕人,三三兩兩走到馬路中心坐下,雙方靜靜對峙。
那時我幾乎沒有裝備、只得藍色外科口罩一個和毛巾,更沒有想過數分鐘後將要中彈。記得當時我正跟一個剛滿18歲的佔路女孩子做訪問,身穿雨衣、戴着實驗室眼鏡和口罩的她哽咽,說傍晚看見警方施放催淚彈,心很痛,若再不站出來會覺得自己「枉讀咁多書」,聊着聊着,身旁一名中年女人問我是不是記者,我舉起記者證,說:「是」。
女人當時雙眼已含着眼淚,向我們說無意打擾,只想透過傳媒留個口訊,「你可唔可以記低我個名,我無同阿爸、阿媽講自己出咗嚟呢度,我怕自己出咗啲咩事,會無人知道。」聽到這句話,我雙眼已蒙上霧,嘴裏說不出什麼話,只得快快抄下她的全名,那一刻覺得手中的筆無比的重,更心痛的是,為何我們的警察只是站着那裏,便足以令一個個成熟的成年人如此心酸與恐懼。遺憾當時我實在顧不到太多,快速跟女孩多聊一會、拍張照,警方已開始用揚聲器警告並舉黑旗,之後數分鐘內,在同一位置連放了兩枚催淚彈,第一枚就在我們眼前的地上爆開。
近中環匯豐總行,防暴警察築起了數排防線,大概10多人、多數是年輕人,三三兩兩走到馬路中心坐下,雙方靜靜對峙。(周婷攝)
趁今次這個機會,我想向當晚這位女士說聲對不起,因為在無防備下吃到人生中第一枚催淚彈,我和朋友只顧向着外圍跑避,再回頭時已找不着你,然後警方很快再施放一次催淚彈,我的心神馬上也全亂了。經歷這烽烽火火的40多天之後,若非《記者之聲》訪問聊着聊着聊到,我仍然想不起你,今天找出那晚揑得皺掉的記者簿,總算把你的名字找出來了。
經歷「9.28」後,我試過在夢到催淚彈、夢到衝突和打鬥,不知這是否所謂創傷後遺。但我相信所有親歷過這一天的人,心裏一定起了些變化,對我而言,最大意義是重新反省作為記者的職和責:那夜遇見的女士「黎_君」,如果你有機會在網上看到這篇文章,我希望你此刻安好,能夠和家人好好聊不同的事,並繼續為香港積極祈禱和奮鬥着,勿忘初衷。
催淚以後的故事 文/鄭佩珊
1/ 九月二十八日,干諾道中又爆開多枚催淚彈,我跟隨大隊,跨過天橋石壆,逃到美國銀行中心大快活門外,立即左按右按手機報料。一名男子走近,他戴了眼罩,臉大半也蓋着毛巾,眼仔碌碌望着我。我心諗,係咪嗰啲你認得我我唔認得你的朋友仔,雙方對峙,氣氛尷尬。突然,他伸手揑着我的鼻說:「嚟緊喇,記得揑住,小心啲,快啲走。」
這是史詩式浪漫戰爭愛情電影橋段,然後,他一個轉身,走了。五十多天以來,我在佔領區也看不到他的臉,其實我也忘了他的臉。如果再遇到那位哥哥仔,我會問,你娶我返屋企啦好唔好。
認真:我好想跟這段日子曾經幫助我的人,說一萬次多謝。你們做過的事如下:協助我用清水洗眼 // 在我被催淚彈熏到瞬間盲掉的一刻,捉住我雙手向前逃跑 // 借出身體不同部位讓矮小笨重的我攀上花槽石壆電箱等位置 // 然後用手臂築起圍欄又扯着我的背囊免得在高位拍攝的我會跌死 // 等等。衷心謝謝。
2/ 九月三十日凌晨,我和朋友站在亞皆老街馬路聊天,一架平治駛至,我奇怪它怎麼不停下,下一秒它已經沿着大直路衝向人群。我追趕,盯着車牌,打電話給同事報料,再高呼:「有無人受傷。」無人受傷是萬幸,同事秒速找到司機,他說:「我無錯。」
我為自己的無力生悶氣,跑不過小明,如何跑得贏汽車。事後與攝影大哥在旺角巡視,聽着引擎聲,看着每個開車的MK班霸,總覺得他們相當有嫌疑。想繼續追查,卻苦無線索,在馬路與馬路之間走來走去,又擔心自己被輾斃。夜半下班,坐在街角,這段日子以來第一次為工作流眼淚。
3/ 十月十四,龍和道之役,警察將示威者驅離添馬公園,我以手機拍攝,一名男子突然被指襲警,三數名警員衝上前,把他推倒在地。我上前,警員阻擋,還以強光照射,又作勢出動胡椒噴霧和警棍。現場回復平靜,遇到同事,我激動地說:「警察咁喎!」他說:「其實我哋已經幫咗好多人。」回家,看了著名短片《暗角》,我受不了大哭一場,真的不明白,其實我們還能夠做什麼?
4/ 十月十七日,示威者重奪彌敦道,扑頭警棍處處現。我衝進廣華醫院急症室找傷者,一名年輕男子的白衣被染紅,頭綁着紗布,傷口還在滲血。他抬頭,是我的大學同學,拉得一手好二胡。我叫了他的名字,再問:「係咪你呀?有無事呀?」他笑笑口說沒事。
夏愨道只有十多名示威者,防暴警察繼續施放催淚彈。 (鄭佩珊攝)
截稿在即,我沒時間關心他的傷勢,直接查問事發經過時間地點人物,你有沒有挑釁打人,何故被打。同場還有幾名頭破血流的傷者,我重複上述過程。我覺得自己是採訪機器,冷血萬分,但滿腦子又是熱血似的:「我一定要快手做,告訴全世界:他們被警察扑穿頭。」完成訪問,再勞煩傷者走到急症室外拍照,我怕同學仔不適,他反而擔心懷中二胡沒人照顧。我揹着二胡,還推着一名坐着輪椅的傷者走到影相區。
受襲過程大同小異,某些場面我也在場,記得手機有短片,還跟他們說,翻查片段或有證據。但原來我的位置太遠,的確看到警員執着警棍亂舞,但紛亂太多,拍不到他們受襲一刻。這個世界無圖無真相,但明明真相在前,我做不到的事太多,真係想揼爆自己心口。
一天在旺角佔領區再遇同學,他的頭皮多了一個交叉,身旁放着二胡,我問他,怕嗎?他說不怕。
5/ 有人說我跑得太前,有人說我走得太後。採訪當刻確實似清兵,心口掛一個勇字,有把聲音說:「我唔影低咪無人知囉」;事後回想才懂得驚驚豬。在示威者與警察之間,如何走位,我又該如何使自身強大,不要成為他人的負累呢。每天都是一種練習。
實情:我是貪生怕死之徒,每每有衝突,總會立即戴上頭盔眼罩豬嘴。安全第一,採訪第二,我是老土怪,如果受傷就不能繼續工作,真係好唔抵。
按:明報職工協會傘下日月系列,留下日月伙伴們在採訪報道佔領新聞的種種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