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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下日月】攝記篇06 ——是攝記,是兒子,也是父親

【傘下日月】攝記篇06 ——是攝記,是兒子,也是父親

文/郭慶輝 (明報職工協會主席)

圖/葉家豪攝

我佩服每一位明報記者、編輯、美術同事。過去一個多月,他們不辭勞苦,為讀者詳盡報道佔領事件,為香港歷史寫下新一頁。

身為你們工會的主席,我想說一聲:「你們是最出色的新聞工作者,我為你們驕傲。」作為你們的讀者,我想說一聲:「感謝!」

我問三歲的郭雅章,我心愛的獨女,你長大想做什麼?
「記者」,她答道。說着時,兩字擲地有聲。

九月廿八日

下午,忐忑

我的相機瞄準金鐘行人天橋邊危站的一名男子,脹卜卜的氣墊已在馬路上張開,橋上的另一端突然傳來多聲「快點衝出去」,聲量越叫越大, 令我的心砰砰地快跳出來,心想,我應該緊守企跳?還是衝過去看另一邊?
下一秒我透過照相機見證歷史性的一刻:海富中心外的警察已放軟手腳,人群開始衝出大馬路,填堵干諾道中的六條行車線,重重包圍停下來的警車、巴士、客貨車、高級房車…… 我回望,還好危站男子原封不動。

晚上,憤怒

中環大會堂外的馬路, 警方的人鏈打橫切斷四條行車道。警員頭戴防毒面具,手揮警棍敲打盾牌,一步步向金鐘推進,我的腳丫甚至能感受馬路在微弱震動。 我第一時間衝到警員伸手可及的距離,拍下大批豬嘴警員站在城市的心臟地帶,心想這是多麼難得的畫面!我上次經歷這般超現實,是採訪零五年韓農在灣仔示威抗議世貿會議。

這時我身後有十多名佔領者。我必須強調,他們都是十多廿歲的年輕人,我還聽到一名女孩細聲說「不怕,是photojourn阿Sir 」。然後我看到的,是數名警員高舉施放催淚煙的警告牌,不到一分鐘一顆長長尾巴的催淚彈飛過我頭頂,電光火石間在身後爆炸;前方的警員則揮動警棍大聲呼喝我和其他人返回行人路。
「有冇搞錯!都無人衝或圍你哋,使唔使放煙?」在我破口大罵之際,想起胸口掛着記者證,才把粗話吞回肚子。

接下來的大煙大霧中, 我本能地尋找有利位置,盡力捕捉戲劇性的畫面: 即示威者+催淚彈+火光+防暴警+中環。

不一會,遮打花園外也飄來催淚煙,我跑過去正好碰到幾個警察正用盾牌和雙手推開幾個女孩。

「有冇搞錯!全副武裝的大男人非禮小女孩。」我作為一名父親、大學老師,覺得保護年輕人責無旁貸,衝前忍不住破口大罵,並用相機盡力記錄下來。

奇怪的事情卻發生了:一名女警官拉開幾名手下,改為勸告女同學離開。

我當刻懊悔了,我不應該開口嗎?可是很快又有另一顆煙彈落在我身旁⋯⋯

此時電話顯示太太的信息: 「U ok?You hv no fear of teargas as I observed from Now TV。 Dumplings in upper deck and cake in lower if you can come home.」
或許她不知道的實情是,當晚我有少少鼻塞,對催淚煙不太有反應。

九月廿九日

清晨,激動

身處中環大會堂外的馬路,昨晚的刺鼻氣味煙消雲散,晨曦的空氣比平常清新,沒車的中環份外寧靜。兩名外籍人士站在文華東方酒店外的馬路上聊天,我問他們為何不用上班,原來他們的辦公室都沒有其他同事,就乾脆走出來散步。

一人問我 "This is great, don't you think? "

我答"It depends. But for sure this is one of the most bizarre thing I have ever seen in this city".

然後我看到的,是一名警民關係組的警員在皇后像廣場上休息。 「我昨日見到你,今早又見,還沒有收工?」我問候他順便坐下來,他無奈地說:「其實他們已贏了!」

的確如此,我慢步來回中環至金鐘,看見的佔領者都是年輕學子,是香港的晨曦。我很激動,想哭。傷感,我已不再年輕了,沒有力推動歷史巨輪;感動,香港有這麼多學生為理想挺身而出,戴耀廷所說的啟蒙運動已成功了。

中午,同情

一名自稱退役警員在金鐘天橋上,苦勸警員不應用槍指向市民,引起幾十名市民圍觀拍掌。六名年輕的警員疲倦地坐在地上,手持長槍、催淚槍,鋼盔、面具和盾牌散落身旁,他們的眼神,看上去是迷惘、空洞、甚至帶一點恐懼。我靠近一名漂亮的短髮師姐,瓜子臉、幼嫰肌膚、高高鼻樑、一雙黑黑的大眼睛,心想她如果脱下制服改穿T恤牛仔褲,外表跟「這邊」的學生無異,都是年輕人、有父母、有朋友、有理想、有開心也會失落……小師姐也許看穿了我的心思,向我微微地點一下頭,然後避開了我的目光。

電話收到信息,父親再一次進醫院了,希望我有空探望。

十月十四日

早晨,雙重內疚

剛剛步出門去佔領區,醫院來電說家父情况不好,我帶家母趕去,傍晚他走了。
悲痛之餘,份外覺得內疚:這段時期我只探望他兩次,每次都只談兩句就趕回採訪崗位,想不到從此永別。

當晚通知上司景寧時,心裏更是百感交集。明知其他同事每日工作十二小時,攝影部仍然不夠人手應付佔中,我突然要暫停幾日,變相加重同事的負擔,接下來幾天旺角發生嚴重的衝突,除了擔心同事的安全,心裡更加內疚。

十一月十八日

深夜,疲累

一群網民衝擊立法會,撞破玻璃門,害我一口氣工作了十八個鐘頭,身心疲倦之餘,我實在想不通衝擊的意義何在。我在半昏睡的狀態跟隨戴V煞面具人、安全帽眼罩人、防暴警察跑來跑去、搬鐵馬、衝撞、噴糊椒、揮警棍、倒地……簡直是消耗在場大部分人的寶貴生命!不過,我已經太習慣採訪無意義的事件,這也許就是專業態度吧。

一個月後我在眾多警員中再一次看見瓜子面小師姐,頭戴頭盔,今回眼神堅定得多。反而,我觀察網民眼罩後的眼神,很多都充滿恐懼、空洞無物。

我衷心地希望,明報的同事們、佔領區留守的巿民、小師姐和她的同僚、其他主動或被迫捲入今次歷史性社會事件的朋友,很快平安地回家。

按:明報職工協會傘下日月系列,留下日月伙伴們在採訪報道佔領新聞的種種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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