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篇。
時代選中了他,他為時代選圖片。
眼眉跳的攝影部主管
文/錢穎珊 三人組
「我近來成日眼眉跳,做嘢就要小心啲。」
張景寧是個緊張大師,但他緊張不是沒原因的。他是明報的圖片編輯,每天要統領攝影部十多名手足,與新聞死線搏鬥,在數百張相片中選取好的新聞相片,為讀者說故事。而更加不容有失的原因是,攝記在外衝鋒陷陣,忘了安危拍下好相片,若好的新聞相片未能採用,他總覺得對謹守崗位的兄弟有所虧欠。
攝影部人手未必足夠應付佔中,張景寧說,難得是大家都很勤力,有突發事件時都自願上班,而他不知道的是,或許這都是來自他的以身作則。
佔領近兩個月,值班日子張景寧天天只睡兩小時。每夜凌晨排版後才完成工作,回家已是凌晨兩三時,還會手執電話看每一條同事傳來的現場訊息,「你要感受下同事喺下面(做嘢),戥佢辛苦。」輾轉六點入睡,八點又起床聽電台,更試過晨早七點打電話叫通宵更同事收工,「我知佢地未必會收工,我自己都係咁,唔肯走,但今日唔走,就會連累到聽日。」
明報人手緊絀,要好好配合才能發揮最大效用。叫人愛回家,是張景寧這段日子說得最多的話,但自己卻不斷「犯晒規」。休息日子電話仍然隨身,他說是職業病,不由自主,「我會溫馨提示囉,個別提一提,大家都咁辛苦落去做嘢,要做好啲。」
這樣的生活模式維持近兩個月,由9月28日迎來第一枚催淚彈開始。那是一個令張景寧「緊張又激氣」的晚上。站在中信高位的同事,那天聽從警方指示離場,未有趕及紀錄煙霧下人潮撐傘四散的一刻,「大相在高位先夠震撼,先見到全貌,我唔想同事辛苦完,頭版要用外電相片」。
經歷過八十年代南華球迷暴動、的士罷駛變動亂及越南難民營騷動等大事件的張景寧不是不體諒,「我做過暴動,都會驚,腳軟。」他知道那一天是每個人的第一次,同事是經驗不足,但也有大意,「我揼心,因為影到張相,個credit係歸同事,唔係我。」於是那晚過後,他致電了年輕手足「訓話」,語氣卻像教仔,「你保護到自己,唔會有事,你反而驚差佬趕?」「個人無危險的話,影相呢個係本能,(等同)食飯要夾餸」。
張景寧說,替同事揼心時,其實自己都有揼心的時候,他自己的那次,是發生在下班後。十月十四日「暗角」之夜,那晚張景寧凌晨下班去旺角,帶了一個蘋果慰問被市民掟煙頭的同事,凌晨2點49分,公司群組傳來訊息:「宣布會現在行動去驅散龍和道!」文字記者急急跳上的士往金鐘拍了短片,警察推倒示威者,又以警棍、胡椒噴霧指嚇記者,「我好後悔無跟佢一齊落去,有我喺佢身邊,點都影到一張相啩」;翌日(其實是至今) 他仍然耿耿於懷,在辦公室扮大猩猩高舉雙手抓狂,「點解我尋日唔跟埋佢去呀?」
他說,那一刻的矛盾在於「若我落去,好似不負責任。因為我要保留實力,體力唔夠會做錯事,判斷唔好。」大時代,人人各有崗位,張景寧重複說着,自己最怕「失職」,「其他同事最好嘅嘢無出到,咁咪失職,特別係大家都咁搏,個個都咁辛苦。如果我影咗張好相,出唔到,我一定詛咒你。」
新聞各版面相片由他而定,揀相卻非亂點滑鼠,每天下午五點的編採會議,便要初步為翌日報道重點及所需照片拍板,張景寧說,那是腎上腺素最高的時刻,他在會議室與座位來回跑,收集同事傳來的最新圖片 (千真萬確:若你此時叫他個名一聲,他會在坐位上彈起,是真的彈起)。
過去五十多天瞬息萬變,報紙要趕及截稿和印刷時間, 「最難係唔知幾時有嘢,最緊張都係咁夜先有嘢,跟住我身後面就企哂人,睇完電視直播就即刻問有無相。」趕趕趕,油墨終究及時描述了1:38am才發生的啟動佔中、1:54am的旺角平治衝入佔領區、1:10am衝擊立法會等等最新消息,靠的是背後有同事在街頭怒奔數百米,找到穩定的網絡,將相片傳回來,「呢啲要落過去先感受到,(公司裏的人)係咁催命咁催,佢哋心急,未做過,無體驗。」
趕完死線還未完成工作,每夜凌晨,張景寧會致電手足賽後檢討,提醒這張要有焦點,那張要有張力,其中一句廣泛流傳的訓話是「只需影好一張相,唔係影好相」,「我哋經驗唔夠,愈影愈興奮,一味搏命影,影像太過氾濫。最緊要質素,出得多未得好。」賣花讚花香,「呢個係吸引同事留下嘅原因,等佢地可以進步快啲。我個年代無咁幸福,無人鬧我。我唔理佢虛唔虛心,我盡我嘅責任。」 (然後又補一句:「假設他日佢哋去人哋報紙度做,如果間間報紙,好勁嘅人都係明報做過,駁相都易啲啦」,說完自己都笑。)
「你自己鍾意做嘅嘢,唔會咁斤斤計較。」張景寧說,攝影要舒服、要賺錢的可以去拍婚紗照。我們問:「點解你仲留喺明報啊?」他笑笑:「留喺明報係犯賤。」
張景寧對工作專注有熱誠十年如一,卻自嘲這是由於別無他長;事實是,入行前的他是個紡織學徒,自小學畢業即到了紡織廠工作,半工讀般完成9年中學夜校課程,再考入理工學院,足證他那辛勤與堅持絕非一朝一夕,早亦「習慣」每天的睡眠時間只有5至6句鐘。至於為何由紡織轉戰新聞界;景寧笑言是個「美麗的誤會」,原意做社工的他名落孫山,湊巧《文匯報》當年聘請記者,心想「記者都好幫到人」,結果在300多人的筆試中脫穎而出,成為登榜的4人之一。
那年是1982年,轉眼至今32載。由突發記者做起,景寧自言「好平庸、無天份」,入行以前「從未摸過相機」、「對住光圈、快門,頭都暈」,唯有自掏腰包(當時月薪僅1030元),報讀攝影中心學影相,3個月課程盛惠400多元,還要用錢買菲林和曬相,人工少了大截。
「我覺得影像的power,影響力更大」,記者出身的他跑了7年《文匯報》,毅然赴英修讀「Visual Communication」,5年後回港曾任《快報》及《星島晚報》圖片編輯,至1998年踏入《明報》,成了我們的攝影部主管。
多年訓身投入工作,難免忽略枕邊人,特別是近日這種歷史時刻。訪問景寧當晚,他劈頭其實不是談佔中,而是一段自白: 「我好內疚。我太過投入呀,對屋企人內疚……」早就轉職教師的太太,每朝7時準時回校上課,二人在佔領期間,生活出現嚴重「時差」,幾乎整個星期未曾對話。張景寧笑言,現時連食飯都無跟老婆WhatsApp (千萬別以為發一個短訊好快,景寧是很努力手寫短訊的),更用老夫老妻的語調說,「晒氣,唔好阻住我」,笑完才補穫,「呢個係我缺點,太投入(工作)會miss咗好多嘢」。
同事在公司以外,曾發現景寧「落區視察」的身影,出動相機拍攝,太太曾直接不留情問他,「你帶啲咩(裝備)去?你幾多歲人呀?」,但嘮叨過後卻又理解「阻也阻不來」。而記掛他的家人從來不只一個,佔領初期,那某天原本例假的張景寧要銷假上班,晚上9時坐在辦公室,突然接到八旬母親的來電,「她問我返屋企未,以為我仍然係前線,因為我無同佢食飯」。
「如果我個仔喺出面,我都好緊張。好似早幾年,阿仔去遊行,(警方)出胡椒噴霧,我返咗公司,佢未走,我都好擔心」。既是父親,又是攝記,他知道相對在外工作的手足,自己是「最安全嗰個」,看着手足近距離拍攝警員揮動警棍一剎,心裏既憂慮亦緊張,「安全最緊要……扑到一下好長手尾」,「我都好沉重,如果做唔好自己崗位,點對得住佢哋阿媽」。
後記
近年行內又好,市民又好,不時有人稱攝影記者為師傅或大師,張景寧也有點看法,「我想被人話我係記者,攝影的,呢個名字好美麗,好足夠。相片,啲人睇得明就好,大師呢啲,係虛偽嘢,最緊要過了5年重看報道和相片仍會「甜絲絲」,「過10年、100年、 200年,相片依然留喺度,有人睇到覺得有意思。我覺得每個人都可以的,機會之嘛,任何時間都帶相機。」
今次歷史時刻,外國記者爭相留下一剎那光影,但他發現別人拍的都是獵奇式照片,就如我們看戰地相片,有時多了份距離感,「張相有感情最緊要,外媒抽離啲,唔夠愛。你感受到嘅嘢,好多時,相背後的故事仲好睇。」催淚彈和胡椒噴霧不是新鮮事,零五年韓農反世貿,香港也嚐了硝煙的味道,「我見佢好過癮喎咁噴」,但今天再來,他在辦公室盯着一張張相片,卻想起八九年看過的影像,「我係唔想影呢啲相,唔想見到呢啲相,絕對唔係開心嘅事。」
( 註:張景寧跳的眼眉,是左眼)
明報職工協會傘下日月系列,留下日月伙伴們在採訪報道佔領新聞的種種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