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時期亂翻書已看過出自魯迅的〈我們應該怎樣做父親〉,他批判封建禮教代表的「傳統」將隱喻「將來」的孩子吃掉;近年愛不釋手的另一本分析親子關係的讀物就是呂大樂的《誰說家長一定是好人》,他也批評現代家長如何過猶不及地「籌劃」太多的課程、規管及教育,最終扼殺了孩子的空間。從這些書目可知,作者都為下一代抱打不平,自己看得也津津樂道。
直至近年較為難忘的親子電影當然有譚家明導演的《父子》,當中的父親在導演的構想下是個無可救藥、不負責任和害苦妻兒的賭徒父親,就是個任何離開戲院的觀眾也會在回憶中恨之入骨的壞爸爸。那時已開始想這未免太苛刻了。看罷張艾嘉導演的《一個好爸爸》,更讓人認為爸爸已然成為他者,不過是用來歸咎的好人選,是用來解釋家庭不幸的構成因素。總之,都是父的錯。
《一個好爸爸》講述的是,一個黑道男子如何為了女兒改變一生,從而成為「好爸爸」的故事(註1)。這段父女關係基本上是傾斜的,天砰沉下去的一邊是女兒,因為需要不停改變自己的是父親。隨著女兒的誕生,男人之前的半生幾乎都成了原罪,因為那些內容距離成為「好爸爸」的目標很遠。只是,這類電影在過去的香港不常出現,縱然電影裡的爸爸都不見得很好。
以方育平七十年代的《父子情》為例,那段父子關係正好相反。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干預了兒子的追求和理想,兒子最終也改變自己順從父親的寄望;八十年代末《阿郎的故事》,爸爸我行我素,多年獨力帶大孩子,讓他進出自己出入的地方,當然也有所節制,但無需對自己的靈魂進行動筋動骨的手術;九十年代的《烈火戰車》也有段秦沛和劉德華飾演的父子情,父子彼此鼎足而立,難以互相理解之餘卻保存了各自的自由意志。而眼前的《一個好爸爸》則決定將責任全向爸爸頭上推,爸爸及其身上的種種缺點都成了不幸家庭的罪魁禍首,彷彿父母是兒女命運的唯一決定因素。
為了不讓女兒知道自己黑社會的出身和背景,飾演古天樂的父親決定隱瞞下去,置女兒於無知狀態。為了不讓身上的兇猛刺青嚇倒年幼的女兒,他把刺青改成笑眯眯的卡通樣子;為了女兒可就讀好學校,他連信仰也改變,因領洗的家庭獲優先取錄;他雖為了女兒轉行辦補習教育,可是一次兄弟犯毒連累了自己遭扣留,他因而無法出席女兒的表演活動,又感到悔疚。這無疑是位好爸爸了吧,從內而外實施了地毯式自我改造!然而故事的發展似乎都在否定這種努力,讓人看見了好爸爸之不可能。
電影峰迴路轉的一幕是在尾段,長大了的女兒在的士高與別人衝突、跳舞給了別人一記耳光,回家後媽媽氣憤難平女兒先動手打人而說溜了嘴臭駡道:「你係咪以為自己真係黑社會大佬個女!」「為什麽你要說出來!」女兒驚訝的回答。就是說,有關父親是黑社會的事,女兒不是無知,而是禮貌地裝作無知。遺憾是這沒有替整套電影的主線──幸福的無知(blessed ignorance)──開出岔路和變奏,彷彿這個帶點徒勞、隱藏缺點的守秘密遊戲值得玩下去。但這揭示了一個跟主線相反卻十分深刻的平白道理:「和諧」的家庭關係之可以成事,不是因為家人之間天天打開心扉、可以互相一眼看穿,而是要學會對某些事情裝作無知,而且是禮貌地,畢竟人無完人。
最後父親難逃一死,且以黑社會的形象死去。父親最後也沒得到理解。這十分殘忍。殘忍是導演為角色設計了這種薛西弗斯的命運,從而宣布他的徒勞無功。死去的靈魂還要在教堂繼續懺悔自己的無知及衝動。說穿了,父親一角是家中唯一身負原罪的人。為什麽父親要自我否定到那個地步?是否無污點的聖人才算好爸爸?也許,電影留給做爸爸的就只剩下懺悔了。
(註1)有趣的是,劉若英飾演的母親一角卻沒有類似的經歷,從拋棄大律師專業到舊男朋友到悟逆父母,以至成為母親也不需刻意改變什麽,像是說女人沒有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