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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觀塘街頭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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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販置身於太古城附近的中產住宅區,強勢的規劃秩序令他們尤如被單獨囚禁之犯人,孤伶伶的。如果有小販還敢在新區如將軍澳和馬鞍山搵食,面對的精神負擔就更大──蔚藍灣畔或新港城扶手電梯底作為人流匯聚之處,保安的警覺性比得上G4特工,擺不夠十分鐘怕就有人來趕,其他路口則人流不夠,擺檔只有吃西北風的份。關鍵是,那裏的空間和街道未有經過先行者的經營,未有在官方規劃上鑿刻上人民的記號。

於是,沉澱了四十年街頭活動的官塘,重要性就更加突出,與一山之隔的將軍澳對比鮮明。年初一晚上,我在官塘市中心逛了一個半小時,終於見識到小販們如何像變魔術一樣,把行人道變成目不暇給的遊樂場。以下略述其中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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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沒錢,到官塘後先去康寧道與裕民坊交界的匯豐櫃員機提款順勢由物華街開始行。物華街和輔仁街交界有一檔美女臭豆腐﹝上圖﹞,生意不俗。臭豆腐主要的工夫在釀製,烹調無甚技巧可言,因此此檔看來是由有經驗的家長預備食材,然後派子女分幾車販賣﹝在裕民坊見到另一車臭豆腐,也是不臭的﹞。沿物華街向協和街走,在一列小巴站和巴士站人龍旁邊,忽然留意到半條行人道都鋪滿了雜物,風筒舊電話扭計骰電綫,好不壯觀。開始時真誤以為是「垃圾」,直至看到「陳冠希砌圖」和「周星馳砌圖」齊整地置於當眼位置,又見一男子從白色尼龍袋裏繼續倒出雜物,才肯定這是一個正在成形的夜冷檔﹝下圖﹞。檔主如此緊貼時事兼有幽默感,我馬上用十蚊買下「陳冠希砌圖」,再用兩蚊買了渣打銀行出的贈品扭計骰。此時,兩名街坊前來與檔主搭訕拜年,我也趨前插兩句嘴。姓郭的檔主是潮洲人,住官塘,他說平日在其他區擺夜冷,官塘則只限於年初一二三,但食環今年特別勤力,連白天也要來趕一次,郭生於是待到晚上才放心做生意。「食環這幾天不是完全不出動,只是晚上巡少了一更,十一點那一更。」我問,萬一真的又來拉怎麼辦?「那就自己走,d野由得佢,唔要。」係喎!正是基於清晰的策略和成本計算,郭生才夠膽一個人霸十幾米行人道擺貨,做名副其實的街道百貨。如果貨品成本貴,檔主就要花心思,考慮在走鬼時如何保住人又保住貨,那其空間佔用策略就要保守,不能貪。「百貨檔」旁有幾個紙皮檔,買十元八塊的小飾物,看檔的年輕男女互相調笑,似乎志不在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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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塘街頭樂園的核心在裕民坊和輔仁街交界。馬國明在《路邊政治經濟學》中曾描述成堆的小販與行人之間的平衡:小販是隨人流而生,其出現佔據了部分行人路面,也吸引了部分行人放慢了腳步,人流減慢了,小販的生意就愈好,但小販又不可令行人路太過擠塞﹝這樣生意不增反減﹞,重點是維持着一點鬆動。小時少來官塘,錯過了八十年代過百小販的盛況,今時今日,能夠目睹十多檔熟食小販聚集於裕民坊美心快餐店門口,能夠見識到小販與行人的平衡,比看月蝕日蝕更難得。在二、三十米的一節行人道上,大約有十檔小食,「精銳部隊」幾乎都出盡了:炒麵和炒河粉、鵝腸豬紅、豬腸粉、蠔仔餅、串燒、燒魷魚、臭豆腐、魚旦墨魚、碗仔翅等等。我想起,香港除了電台電視台比台灣少外,小食的種類也少得令人慚愧;但這又有什麼法子呢,香港小販的時間都花在研究如何逃避食環和小販管理隊的追捕,乾貨的機動性較強,因此我們看到愈來愈多一拉即合的「手提喼檔」和「紙皮盒檔」,濕貨則幾乎殺絕了,檔主更沒有時間和心力發展新小食。官塘裕民坊日漸萎縮的「小販武林大會」,正說明嚴苛的空間規管如何扼殺了本土文化的生長,令街頭小食的發展停滯了至少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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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蠔餅檔是架枱煮食,車仔也不用,自信食環在大時大節不敢亂來、右:對面街的串燒檔也是這樣。

更令人擔憂的是,熟食小販正如很多傳統技藝一樣,青黃不接。不是完全沒有年輕一輩加入,但由於大都是客串性質,他們能上手的熟食種類都是比較一般的魚旦、墨魚、串燒,需要較高即場烹調技巧的小食,操刀者大多是經驗老到的老小販。像炒麵這一門,有誰能夠像五十多歲的潮洲怒漢一樣,用兩隻小鏟每一分鐘炒一碟豉油皇炒麵?在官塘是只此一家,在香港看來也沒有幾個。像燒魷魚,有誰能夠像來回於銀都和寶星戲院幾十年的大叔一樣,將燒魷魚的動作變得如此輕快又具節奏感?他說:「現在沒有戲院了﹝寶星和銀都已經結業﹞,沒有地方賣燒魷魚了。」是的,與電影混成一體的應該是燒魷魚和甘庶,怎會清一式變成popcorn呢?在對面街專售「橙色」好嚼頭小食﹝墨魚、鴨腎、牛展、鵝腸﹞的大嬸,麻利地揮動袖珍半月刀切片,厚度合宜,一看就知是長期特訓的成果。她比較特別,除了投訴食環趕盡殺絕外,還指一指對面人頭湧湧的場面說:「咁樣人來人往熱熱鬧鬧唔好咩?」我沒有再問下去,但我感覺,大嬸除了為賺錢外,也很享受這種自己有份營造出來的熱鬧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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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對上一檔背對鏡頭的是炒麵怒漢、中:魷魚佬、右:「橙色」小食大嬸。

真的,整條街都因為小販的靈巧而充滿了歡樂的氣氛﹝見頁頂大圖,裕民坊的歡樂氣氛「看」得出來﹞。我一邊抽煙假裝漫不經心,一邊偷聽身邊男女的說話。有中年女子對身邊的小女孩說:「咁熱鬧,响呢頭住幾吖。」有一妙齡少女對同伴說:「好似好為食咁呀我覺得我。」有一女子以電話報告:「喂呢度好多人,我响魷魚旁邊。」有人說:「好飽。」沿裕民大廈的冷巷出官塘道,在三角路口遇到一檔炒栗子﹝下圖﹞。跟大埔中心那檔一樣,手炒栗子檔有三人運作,有管煨蕃薯的,有管炒栗子的,最後一人管收銀。我站在檔旁等着,剛炒起的栗子突然「發生爆炸」,我們幾個在等的人嚇得彈開,負責炒的女子見我們大驚小怪,說:「係咁架,啱啱炒起的栗仔係咁架。好熱架,你千祈、千祈唔好咬住。」有一班男女從APM商場的行人天橋下來,其中一名男的對着栗子檔說:「嘩D栗子香味飄到上去。」

我拿着熱騰騰的雞皮紙袋,步上行人天橋,十年後,同一條行人天橋將會駁上重建後另一個新式商場,所有先行者鑿刻的空間記號被一筆勾銷,那時炒麵的、燒魷魚的、製「橙色」小食的小販應該都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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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塘小販圖

紅色圈及線為初一晚官塘市中心小販活動範圍。藍色圈是官塘市中心的綜合重建範圍。十年內,藍色線內所有樓宇都會被鏟光,改建成像火星基地一樣的地方﹝下﹞。火星基地還容不容得下地球的無牌小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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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兩本研究觀塘小販生活的著作,一本是Leeming Frank寫於1977年的street studies in hong kong,另一本是Josephine Smart於1989年出版的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street hawkers in Hong Kong。smart曾經在瑞和街做了幾個月小販。
●小販活動今日仍會繼續,請大家繼續報料。
●火星基地模擬圖來自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