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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論壇的「裸聲」

城市論壇的「裸聲」

早前港台的《城市論壇》和維園阿哥成為城中熱話,其台上台下激烈爭辯(或曰泥漿摔角也無不可)的片段,叫某些覑迷理性的香港人感到不安。論壇過程中的高漲情緒、聲嘶力竭、人聲濎沸、政治人格的攻擊,甚至間或的抗議行為——象徵性地拋擲胸圍或廿元紙幣等,都成了「理性人士」攻擊的標靶。然而,這份不安其實來源於一種對「論壇」的狹窄想像,想像它只能是字正腔圓、理性克制和聲音有序,彷彿像教室中的師生,後者被動、守規距地坐在那裏,等待理性的洗禮。但論壇不一定是這樣的,重訪古希臘有助於擴闊想像。

在古希臘,民主生活的主軸之一就是市民的聚集討論。在此約略談談兩種。首類市民大會,通常在一個環繞斜坡式座位的碗形小劇場舉行,成百上千的雅典市民定期聚合討論城邦事務,底部的市民演說者聲音抑揚。另一類則發生在廣場市集(Agora),雅典人圍集討論政事。但討論之外,眾多民眾活動同時在旁邊進行,你還可以找到吞劍者、幻術師、魚販和哲學家的身影,說話空間因而由多種聲音穿透,其嘈雜絕不下於《城市論壇》。相對而言,劇場空間的聲音則顯得集中一點。

無論劇場抑或市集,演說者都要近距離直面活生生的群眾;民眾可不是懾於教室權威而不敢打瞌睡的小學生,而是在政治上有自己的好惡、愛憎和迎拒的城邦市民。面對台上發言,群眾的反應不可逆料,可能憤怒、鼓噪、亢奮、激動、冷靜或絕望等等等等。因此,論壇涉及一項公共生活的技藝:懂得如何在洶湧的群情中吐露主張和展示自己。古希臘的小孩因而自小便要學習:如何傳播觀念、運用修辭、燃燒言詞的熱及控制論證的速度,然後激活情緒贏取共嗚,但關鍵之處是:這一切都發生在十分混雜異質的人群中間。這難道不像《城市論壇》的場景?就是說,今天讓《城市論壇》成為標靶的大部分元素根本就是公眾論壇的固有特徵。

或許我們太習慣於一般的媒體評論節目,而遺忘了那種暴露於鬧市及活人中間的說話經驗,這裏沒有密封的冷氣直播室、客套的主持和篩選來電的節目製作人員。再者,演說者的聲音也不是向覑非人性的「大氣電波」發表,群眾大剌剌的坐在面前。在此,《城市論壇》的有趣之處就突顯出來了。你的每句說話得首先面對民眾的即場反應,不管噓聲還是掌聲;也不管作嘔的表情抑或會心的微笑,絕不會待你完整地把話說完才發出;主持人謝志峰也做到了盡力讓公眾說話、叫眾聲喧嘩。這便是公眾論壇:論者要和公眾的溫熱共生;論點僅在分析上正確並不足夠,說話者還要面對群眾的即刻情緒和當面反應。於是,聲音成敗的判準不僅落在理性,而是屬於政治的範疇,這又得回到古希臘的一個文化觀念:「裸聲」(Naked voice)。

「裸聲」的觀念衍生自「裸體」。古希臘世界崇尚「裸體」,大家都略有所聞。有趣是,裸體雕像的盛行並非緣於猥褻,而是基於城邦精神,都市研究者森尼特(Richard Sennett)如此寫道:「展示自己就是肯定自己身為市民的尊嚴」。赤裸即是展示,聲音的展示關乎雅典民主的內核,再次引述森尼特:「雅典民主強調市民彼此間要能吐露思想,正如男人要暴露他們的身體一樣。這樣相互揭露行為是為了用來將市民間的結拉得更緊。」當然,這只是政治理想,因為展示不一定帶來美好和團結。不過,此一觀念的擧發之處在於,超越「論壇只是理性」的狹隘假設,而轉向聲音的公共性,凸顯聲音在政治生活中扮演的要角。試幻想一下你處身古希臘的市民聚會,你絕不能像台自說自話的人肉錄音機,而是必須回到那一古代政治生活的訓喻:「讓自己在公眾面前成為一個戀人或戰士」。這才是重點所在。

明報世紀2010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