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館的螺絲批
菜園村生活館有一把大螺絲批,實在重要得緊。
生活館有一口井可以打附近山流下來的水,很深,站在跟旁看下去,會有一刻腳軟的。我們置了一個水泵抽水,但每次要啟動,都要擰開上面一口大螺絲灌水,排走裡面的氣泡。可想而知,這個水泵本來不是用來抽井水的,現在不過聊以充當。田上的作物,要是想茁壯成長,就得靠那一把長出薄薄一層鐵鏽的螺絲批了。
不知從哪一天起,誰個生活館仝人把它放進一個小籐籃子裡,在生活館門口右手邊的鋼架上的第二格。一星期的不同日子,我們來輪耕的伙伴,澆水前先走到這個架子探手拿起這一把螺絲批,成了一個不加思索的反射動作。
後來有一次出了亂子。9月19日菜園村慶中秋前,來過生活館的人,都說這裡就是太亂了。我們來了一次大掃除,除了不想中秋來賓對生活館人從此刮目相看,也要騰空地方在當天來搓大量彈牙麵包。
那天以後,一次我想澆水,問阿周,螺絲批呢。阿周有點躁,說他用過後會放回原位,但中秋過後大家都沒有這樣放好,叫我自己四處找找。生活館掛鐘的秒針,總好像每幾秒才跳一下子,時針不知轉了幾圈以後,那一把螺絲批,除了給拿去鑽水泵的時候,便再一直呆在那個小籐籃子裡,在生活館門口右手邊的鋼架上的第二格。
生活館這個地方的美麗,在於有一把色澤暗啞的螺絲批,把土地上的陽光、山上流下來的朵朵白雲、蔚藍天空輕灑下來的錄葉和作物,還有作物賴以生長的、讓你深深呼吸就可以回到當下的空氣,和這城巿裡的一伙理想主義者,以及讀著這一把螺絲批的秘密的你們,微妙地連結在一起。
房間裡的抽屜
寫作班的一個學生,拍了一張照片,寫了一篇短文章介紹,是自己房間裡書桌的一個抽屜。真的亂得很,裡面有很多堆疊著東歪西倒的文具和廢紙,原來也有回憶,有許多文具就是小學時老師送給他的禮物。而只要他得用某一件文具,打開抽屜,探手進去,卻能從一堆亂物中以敏銳觸覺快速拿取。他說,自己和文具都是老朋友了,心靈相通。而我還認爲,抽屜裡的空間,早已成爲積累微細感覺的地方,記憶已經在活動的神經裡。
我很喜歡他的照片和文章,也想起甘地說過一句話:‘An ideally non-violent state will be an ordered anarchy.‘
城巿裡的菜園
菜園村何嘗不是這樣一個抽屜,亂中有序。生活館有時會跑來一隻黑中帶白黃眼睛的貓,還以爲是野貓,餵牠貓糧又不吃,原來是村口士多嬌姐養的,來去自在的家貓。而,在菜站那邊的田裡,有一角落沒有開墾,長得半身高的雜草叢裡,有一個黃蜂巢,看不見的,但我們都不敢走近。光哥也常有小道消息,溫馨提示,近來那一天村民在哪裡哪裡,打了一條青竹蛇飯鏟頭。又原來,那年那天村民在生活館田側一處種下木薯可以收割了,時間的秘密,總會在某一天揭曉。走過傳媒珍的田,如果抬頭,又原來,頭上掛起一顆一顆大樹菠蘿,種了多少年了,這一刻記憶裡還黏著口裡的甜椰椰。而且,大家都知道,在一個轉角路口看田的黃狗,其實膽小得要命。還有,誰和誰和誰的家門,其實沒有上鎖,如果你有需要用上一道梯子,就自己到那兒去拿吧。
雖然這樣一個意蘊豐饒、質感細膩的家園,最終還是讓路給一道要用萬分之一秒快門才或可能凝定捕捉的高鐵,但大家都有決心和靭性,在另一處重建家園,繼續飼養來去自如的家貓,笑那一條膽小的看田狗,打咬人的蛇,爲黃蜂巢繞路,讓某些自然的秘密在時間裡沈澱然後在某一天揭曉,繼續在大家的家裡有默契地互取要用的物件。
菜園村何嘗不是那樣一把螺絲批,搬移過後再呆在一處,連結起充滿愛憎哀樂的人、物和事,還有更重要的,在歴史的厚牆上,劃下痕跡,遺下堆積起暗啞的鐵鏽。而下一代人,總有願意撥開鐵鏽者。
公海裡的船
近來覺得窒息,村民重建菜園的困境,好像有些什麼不讓它走進大眾的視線裡。
有一個比喻,或許不準確,或誇張,我卻想在那黑暗的空間,打一盞燈,所以要說,菜園村像一艘公海裡的船。
那是1976年,公海有兩艘大船,載著800個逃難的越南船民,那是一行禪師在新加坡秘密組織的拯救行動,希望船最後駛到澳洲上岸解窘。那個時代,有許多這樣的船在公海上駛向東南亞不同國家,如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尼等等,而這些國家也便想方設法不讓船民靠岸,要他們回到大海中去活死。試過有船民一靠到馬來西亞的岸邊就打破自己的船,但當地警方卻趕緊把爛船修好,趕狗一樣卻趕到無邊的大海去。
800個在公海等待的船民,將成功組織好可以到澳洲去的時候,一行禪師卻給新加坡政府發現行動,在一天半夜,給沒收護照,限他在第二天早上到機場拿回護照登上安排好的飛機離開新加坡。在海裡的船民都靠一行禪師組織小船送來食物和水,而禪師行動給阻撓,迫在眉睫的危機是活活餓死。
船民不可能回越南的老家去,眼前渴望在異鄉重建家園,或總之活著。他們的未來掌握在一天的時間裡,看危機能否解決。菜園村距11月18日第二次清拆,只餘下一個星期。一天或一星期,在面對看似抵抗的不可能和權力機器巨大的壓迫下,時間感是一樣迫切。船民面對的當然嚴峻得多,是一個戰爭時代過後的生死存亡,但村民面對的一樣是社會的不公,步步進逼,已到死角;如果村民給迫走,村給拆了,新村興建阻力重重,公海裡的船要駛向何方?
一行禪師在一晚禪定過後,在極大痛苦中冷靜下來想解決方法。第二天一早付諸行動,船民最後獲救,也引起了國際社會的關注。
我們的城巿權
在沒有戰事的年代,我們更要好好爲社會打好基礎,包括爲我們的權利打好基礎,例如一種我們常常忽略的權利,那是「城巿權」。
David Harvey在The right to the city一文裡這樣闡釋「城巿權」:「我們想要生活在一種怎樣的城巿,我們便要問,我們渴望城巿裡的社會關係是怎樣?我們跟自然的關係是怎樣?我們渴望的生活模式、技術和美感價值是怎樣?城巿權的觀念遠遠超於追求個人獲得城巿資源的自由;也不是一種個人的權利,而是一種更公共的權利,因爲重塑城巿化的過程必然地依賴於集體力量。創造或重塑我們的生活以及我們想要的城巿,這一種珍貴的自由,我想指出,是我們的人權觀念裡最受忽視的一種權利。」
菜園村那一種生活模式的重要,越來越多人都能理解,隨著更多人對城巿裡無聊生活模式的反思,我們是時候把思考轉化成行動。在不停地拆毀草根家園來發展的這個年代這個城巿,菜園村重建新村,爲真正意義的家園,花盡心力,是理應珍視和予以支持。村民的城巿權,更不應遭受踐踏。
歴史告訴我們,權利許多時不是給予,而是爭取然後捍衛。在許多無權無勢者的家園遭肆意摧毀的這個年代這個城巿,我們都給抑壓許久了,是時候用行動吶喊:有一種城巿權,叫重建家園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