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朗西鐵站下車,登上義工林與曾的車子,我們從繁華的市區,往新界西北區走,一點一點地遠離人群、遠離五光十色的城市;眼前的景色漸漸變得荒涼,彷彿人已離開香港,到了地球另一個角落。想到十分鐘前還在窗明几淨的西鐵車廂內,那種感覺是有點超現實的。
窄路上轉彎,車前不遠處忽然衝出一頭小貓,幸好司機熟悉這一帶的路,及時減速。車駛過,小貓原來是一頭才滿月的小唐狗,黑身啡腳,尖尖豎起兩隻耳朵。「牠這樣跑來跑去,會被車撞死呀﹗」林立刻憂慮起來。我說:「那邊那頭大狗,多數是母親,你若走近小狗,牠不放過你。」這固然是實情,但其實,林先前已告訴我,狗場的負擔不能再多。林說,她知道另一個狗場也是收地要搬,朋友有兩頭狗在裡面,問林可不可以讓兩個位出來,他願意每個月捐一千元,林婉拒了,因為狗場不可能再增加負擔。我看著她,把想說的話咽回肚裡,然後林自己也說:「叫人家不要送狗進來,自己又拾一頭臘腸狗,我看我有點精神分裂了。」
周日,泥沙路上比平時車多。房車、七人車、開篷車、電單車……一家大小、三五知己或是情侶檔,往下白泥拍浪漫的落日照。我們與這些合家歡擦身而過,駛上另一條路。終於,車在閘門前停下,狗吠聲如雷響起。門內的義工小心翼翼地推開閘門,生怕有狗往外衝,我們也便放慢動作內進。眼前是一個個大鐵籠,分開三排平放,第一排,每個籠內約有兩至四頭狗,各式各樣的體形、顏色,最多的品種就是談不上品種的唐狗。第二排是圍欄欄起兩個空間,一邊是五六頭小狗,臘腸、北京、西施;另一邊又是唐狗。再後面,是三個一排叠起來共六個大籠,也是唐狗。一個籠放幾頭大狗,在狹窄的空間與酷熱的天氣中,牠們有的蹲著,有的躺著。看上去不人道,但原來狗極需社交生活,長期與同類隔離會造成心理損害。有些組織為了管理方便與顧及探訪者的觀感,狗兒都獨立安置,義工戲稱那是「水飯房」。
林與曾走過去,狗兒就齊聲吠起來,撲在眼前幾寸的鐵網上;我眼前的景象與耳畔的雜聲,一下子搖撼起來。然而曾已經習慣了;他把手伸進去,牠們圍起來嗅,沒有攻擊的意思;然後曾拍拍牠們的頭,走到另一個籠前,跟裡頭的狗打招呼。
這裡共有三百多隻狗、幾十隻貓。整個狗場約共兩萬尺,能用的空間就用,有甚麼物料就用甚麼物料,有鐵籠、鐵絲網、貨櫃、鐵閘……把不同性情、體形的狗分隔,沒甚麼規劃、次序可言,不過總算有活動的空地與洗澡的地方。過了門口這一區,後面還有一塊空地,外圍的一邊是用鐵絲網間成一個個的區域,能相處的狗就放在一起;另一邊則是兩個約二百尺面積的貨櫃,有窗,窗內是幾隻拼命往上跳,要看看外面世界的狗,其中一隻用手攀著窗花,咀巴掛在窗沿上,眼睛裡只有渴望,沒有憤怨。
我慢慢適應了這種搖撼,開始探聽狗們的故事。威威獨自困在籠內。牠以前在大埔流浪,林只敢餵不敢摸。後來被抓了,漁護署職員要林走進籠內,用手張開威威的口,拍下照片,證明威威不傷人,才可贖牠出來;擾攘了四小時,終於拍了照片,林還得自認是威威的主人,承認一項「疏忽管理」罪,才可以帶威威離開。威威大部分時間不算兇,就是要單獨餵食,否則牠覺得食物被搶,先就咧牙吡齒。隔鄰是大妹,站起來比人還高的黑色母唐狗,曾一邊在街上餵,一邊在狗場排隊,終於等到空位了,義工帶大妹到獸醫處檢查,大妹卻在診所門口走失了。義工打電話給曾,曾駕著車,在茫茫元朗漫無目的地亂駛,不知往哪裡找。到了一塊草地,曾下車隨意亂走,喊著「大妹、大妹」,大妹真的從草叢深處撲出來。
我們推開一道小閘,進入幼犬區域。小狗不必困籠,可以走來走去,圍著我們嗅,咧咀伸出舌頭來,像傻笑。林在車上說的那頭臘腸狗,就放在小籠內。數天前,林在進場的馬路旁發現牠,背上是十六、七厘米長的傷口,爬滿蛆蟲。林本打算稍後送牠往獸醫處,預了要安樂死的。豈料,臘腸狗在狗場內一口氣飲了兩公升清水,竟在地上翻筋斗,讓人摸牠的肚皮,林也就請獸醫盡力而為。獸醫說傷口上的是食肉蠅,狗的身上有過萬隻牛蜱,聲帶已被割掉,多是非法繁殖場的所為。現在,臘腸狗背部的傷口已埋了,眼神也明亮,林蹲下來逗牠,牠便用力發出沙啞的聲音。
「就在你如今坐著的地方,」車上,林跟我說,「牠躺在那兒,整個車廂爬滿蟲。後來我全車噴殺蟲水,焗了三個小時。」臘腸狗對面是兩頭掉光毛的、「看上去像」哥基的狗,十歲了,同樣被繁殖場割掉聲帶。
幾個狗區之後是一個貓住的貨櫃,內有十多頭貓,瞄我們一眼,便又繼續午睡去了。貓體形細小、安靜、喜歡在高處獃;同一面積,頂多只能安置四、五頭狗。有專門照料流浪貓的民間組織,在鬧市的工廠大廈中租單位安置貓兒,義工和領養者出入較方便;狗呢,只能在偏僻的荒郊落腳,流浮山、洪水橋、大嶼山是熱門地點,公共交通工具無法到達。來者要不自行開車,要不坐綠的。
義工各有崗位,掃狗糞、替狗洗澡、放狗、招呼有意來領養的人。戴客氣地阻止探訪者餵零食,指著那邊的小几上放著幾罐處方糧,是病犬食的,二十元一罐。一個年輕男人正和一頭史納莎嬉戲,梁在旁邊掃地,說:「比起你當初帶來時,牠已經乖了很多,你考慮考慮,帶牠回家去吧﹗」童抱著巴掌大的小狗,落力推銷:「好可愛啊﹗好乖啊﹗已經懂得便便了﹗」
另一個探訪者來到,車在閘外停下,場內的狗已一齊起哄,齊聲向閘門方向吠。在牠們日復一日的等待中,外來者就是唯一的刺激與希望。
場主花姨終於從貨櫃改裝成的辦公室內出來了,手裡拿著一大叠文件。這偏僻的一隅,逃不過收地的命運,須在十月初前搬離。花姨已另租了新地方,只是那邊一片荒蕪,百廢待興。這一天,就有一位鄧先生,帶了三個承辦商來,往新址視察,讓他們出標書。鄧本身是建築業的,在狗場內領養過狗,知道狗場出了狀況,就現身幫忙。我問林:「本來不是有位陳先生嗎﹖」原來陳先生開了兩次會便沒再出席了:「之前開會他都是晚上十時下班後才趕來,對上一次聯絡,發出電郵的時間是凌晨兩時。大家都是義工,怎好意思追問呢,幸好後來張先生來了。」
花姨跟著張先生往新址,我和曾、林也一起過去,花姨看我一眼,笑道:「我們要搬了,那邊甚麼也沒有。」她忘記我們在之前的會議上已見過面。倒是四百隻狗的名字她記得一清二楚。
新址距離舊址十分鐘車程,另一片荒蕪之地,原本是一個豬場,化糞池倒是現成的,裡頭積滿綠色的青苔,也有一間石屎小屋,一個電錶。張先生帶著承辦商代表在烈日下視察,講解:「這裡要二百轉三百,普通的不成。」我們不明所以,便索性站在樹蔭下。樹的另一邊是魚塘,為鄰居所有,有水,有樹,花姨拿著毛巾抹汗,笑著說:「這裡倒涼快,將來可以在這裡放狗。」當所有義工都為了搬場的費用頭大如斗時,我發現只有花姨仍然保持笑容,彷彿,到時到候,錢便會從天而降。
小屋內,擺放了一部冷氣、幾張膠椅、一些木架,有人搬家丟出來的,義工便趕緊收起,送到狗場。床褥也有,花姨一向在狗場留宿。黑色大蚊繞著我們飛,一輛私家車在場外急剎停下,一個後生下車,問要不要拆電錶。花姨說不用了,他便又駕車離去,剷過門口一大叢馬纓丹。花被壓扁了,濺起最後的草香。
健收集到一批瓷磚,運到新場來,先放在小屋裡,然後把曾拉到一旁:「花姨想在報紙上賣廣告募捐。」曾想了一想,說:「難得籌到幾萬元,如果用來賣廣告,怎樣向捐款的人交代呢,人家的原意是用在狗兒身上……不過不賣廣告,也沒有人知道狗場急著用錢。」健默然了一會,說:「我想辦法向花姨解釋吧,賣廣告這回事,效果未見,先燒掉一大堆銀紙。」從他們斷斷續續的對話中,我猜想花姨是個固執的人。不固執,就無法讓狗場運作下去。
我悄悄問曾:其實現在籌到多少了﹖曾說,就是幾萬。我再問:不是十月初要搬嗎,現在才幾萬元,新場那邊甚麼也沒有。曾說:「所以我們索性叫花姨找了獸醫那筆數,賒了幾年,快二十萬了,人家也要吃飯呀,還不清,也得先還一部分。」那到了十月怎辦﹖「先把承辦商報價單和工程進度等交上地政署,求對方寬限寬限。一個人拖著三百多隻狗,連露宿街頭都不行。還有捐款的帳目一定要清楚,收支要分明,鬧了醜聞就很難翻身。」網上常有不少流言,針對不同的團體、人士,都說是帳目不清,交代混亂,繼而演變成罵戰。曾的話是對的。然而,花姨太忙了,忙著清理糞便、煮狗飯、餵食、放狗、修理漏水的天花板……
離開的時候,曾問我有何感受。其實更差的狗場我也見過,有一個在山上的,運狗糧得靠義工排人鍊,由山腳逐包運上山腰,狗籠前橫躺著一頭死老鼠。這個場,四百多隻動物,算是乾淨。曾說:「狗是很單純的動物,行為完全反映心理,這個場的狗,大部分都不怕陌生人摸,有些初來時兇神惡煞,後來也讓人親近。」剛才,狗在空地玩,時候到了,一聲令下,也就乖乖地回到圍欄內或鐵籠中。全香港,大約有一百多個這些狗場,這個,沒裝修可言,但總算能提供狗隻的基本需要,也有一群可靠的義工支撐。有的,更窮,更不堪——幾百隻狗,單是來不及清理糞便,兩日內便變成地獄。
如果每個生命來到世上都有其意義、目的,那麼,對花姨和一眾義工來說,生命的意義就是拯救另一些生命,哪怕這意味著眾叛親離、奉獻所有。故事的開始大致相同:起初,只是住所附近的幾隻,然後,一隻,又一隻,再多一隻,家裡不能容納了,家人有意見了,在外面找個地方,動用積蓄……像花姨那樣,長期在荒山野嶺留宿,沒假期,斷六親;這不是偉大,而根本是畸形:幫助她的義工,是變相讓她繼續過這種畸形生活。撒手不管嗎﹖那就讓所有流浪動物死在香港流浪動物政策下,死在漁護署的毒氣室中吧。要不,只能把擔子往自己肩上擱,直到被壓垮為止。
可是,讓狗兒無止境地等待,等待一個領養者,一個家,一個奇蹟,就是牠們存在的意義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天香港社會不好好反省「生命何價」,一天,這些收容所,對人和狗來說,都是一個個無底深潭,一條條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