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好像說過,看過《重慶森林》,在香港便不會迷路;看過包亞明等的《上海酒吧:空間、消費與想象》(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後,會不會在上海也能得心應手?
我喜歡上海,喜歡的原因倒不是懷舊「摩登」,也不是國際大都會的意象。
去年暑假到上海,參加一個學術會議,順道停留了一個星期,住在朋友做田野研究的盧灣區五里橋的舊公房,以前上海人稱那兒為下只角(即低下階層的地方),一個偌大的貧民窟被拆遷,塵土飛揚,居民搬到上海市非常偏遠的地區,那是從市中心坐公車要一兩個小時才到的荒地。我看到資本主義與國家的建設或破壞的力量,也看到城市生活的未來與可能。
在這種驚人與殘忍的破壞性創造中,也浮現出優雅、平和、布爾喬亞的咖啡店及酒吧,盡是諷刺與不協調,港商開發的「新天地」便是一種典型,那是把原有法租界的石庫門里弄拆毀,重新組合的主題式懷舊消費場所,上海的里弄文化不見了,只剩建築物的外表,與一堆精緻的「吧」,以及從天而降的西式小廣場。
在這種矛盾與緊張的現代變動中,人是如何體驗那杯Cappuccino或Martini?他們是甚麼人?他們在這種場所談甚麼?做甚麼?在「新天地」喝下午茶的上海新貴如何看待旁邊的中共一大會址?覺得「阻頭阻勢」?還是發思古之幽情?
我帶著這些疑問,翻開《上海酒吧》,想找答案,當然也因為曾與包亞明先生在上海有一面之緣,年輕時也讀過他編輯及翻譯的理論書籍,而倪文尖先生則在新竹及上海都碰過頭,算是朋友,「泡吧」這個詞第一次也是從倪先生口中聽來的,故更有興趣想從這兩位前輩筆下多知一點上海文化。
若你跳開書中頗多重複的理論(詹明信、列斐伏爾、卡斯特等等),只看酒吧的描述,大概可以讓你知道下次到上海該去哪些酒吧,如果你是像李歐梵一般迷戀摩登城市意象的話,Sasha's一定要去,那是宋藹齡與孔祥熙的別墅,「1931」也不錯,三十年代的上海,不管是看過電視劇「上海灘」的庸俗香港人(筆者是其一),還是把「懷舊上海」視作自己資產的學者文化人,都能從這家店中引起無窮幻想。
可是,本書的一個敗筆之處,正是書中提及裴宜理(Elizabeth Perry)對包亞明一篇論文的點評,他似乎沒有告訴我們誰坐在酒吧裡。不管怎樣套弄甚麼「全球化理論」、「文化政治」、「性別政治」、「消費社會」,我還是很想知道在酒吧活動中人究竟長得怎樣,是日劇Heros中常到酒吧聊天的檢察官木村拓哉與事務官松隆子?還是《少林足球》中的少林弟子王一飛與周星馳,與一眾古惑仔?
哈伯瑪斯所講的咖啡店與沙龍,階級成分倒十分清楚:布爾喬亞階級、識字的、工匠、小商人等等,他們談的話題與說話方式由宮廷慣例變成公眾理性辯論;如果《上海酒吧》認為上海酒吧不夠爭氣,稱不上是哈公所說的公共領域,便該探尋那些消費者是如何溝通的。
書中只有<酒吧與青年性的消解>一文有少許描述酒吧員工的面貌,其他都是以理論來分析上海酒吧的時代意義,或抒發一下作者的所觀所感,所以文章的分析有時顯得有點欠缺說服力,例如<身體與性別>一文,只引用了茅盾與施蟄存等人的小說,便得出了結論:「這是一個單向度的世界,女性在這個空虛的天地中無法真正獲得主體性,從而擺脫性政治的控制。」為甚麼不到酒吧直接深入了解今天的酒吧女郎,以及那些女性白領常客?
這個缺失所造成的問題似乎並非包先生所說的「文化研究的武斷性」,文化研究有不少傑出作品也非常關注文化中的對話與主體交往,倒是本書卻體現了進行論述工作的知識分子無法直面人生,有點生活在自己的獨白之中。憑著這些獨白,我恐怕下次到上海還是會迷路的。
本書呈現的主要不是上海酒吧的文化動力,而是知識分子在面對社會變動時的反應,我覺得全書最有趣的,是朱學勤教授在「1931」酒吧廁所的故事,他發現1970年買過的一盞小馬燈竟成為三十年代的懷舊對象,那是下鄉插隊的經歷,這種歷史錯亂該是中國特有的城市現代性吧!只怪這個城市跑得太快,有時連懷舊也跳過了整整三十年的社會主義中國。
希望包先生與倪先生不會介意筆者的批評,也不想抹殺他們的苦心。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再來上海與兩位先去泡個吧,找幾位美男美女聊個天,再去看一下今日窮等人家新的下只角,再回來考慮要不要再啃哈伯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