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Manson Wong
最近去了一趟沙頭角禁區,看到中英街上往來兩邊的人流不絕,生起了奇怪的感覺:遠離邊界的人們總以為地圖上的邊界線確鑿存在,不可超越雷池半步,但是去到「邊界」,看起來又似乎十分模糊甚或不存在。
自作聰明,劃地為界
不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多年前跑到中緬邊境,在田間一路前走,一路觀鳥,偶然回首見到田中的石柱寫了緬甸文,才愰然意識到遊蕩出了國境。於是趕忙撤回,事後觀察,原來遠處有一座小建築物,出入國境要到那裏辦官方手續,在其他位置過境則算違法。心中覺得十分滑稽,明明隨處可以一步跨過,人這隻「聰明」的動物偏偏故弄玄虛,在地圖上劃了一條線,把兩邊的人分開,住在遠方的人更把這條線看成真實的「邊界」,但是現場地上其實沒有甚麼線,當地的農夫每天隨便跨越往來,貓狗、水牛、蛇蟲鼠蟻、各種野獸和鳥類等,更不會管「邊界」為何物。
像我這樣的人讀書愈多,腦袋愈笨,都把國家邊界想像成十分「實在」的一條線,以為事先申請許可和在指定地點通過是理所當然的。一想起旅遊,立即想到要有護照和簽證,否則不能起行。可是自然界的生物會怎樣處理牠們的旅行呢?
天涯海角任我行
有一年去了南非觀鳥,碰到不少新鳥種。忽然天上飛過幾隻猛禽,連忙舉起望遠鏡,三角型的翼前黑後白,下腹和腿紅色,似曾相識,想了一下,咦!是名叫阿穆爾隼 Amur Falcon 的猛禽(也稱為紅腳隼),而阿穆爾 Amur 是黑龍江的英文名稱,何以家在中國東北的隼會出現在萬里以外的南非?後來翻查資料知道,原來阿穆爾隼是超長距離的遷徙鳥,為了覓食,年年往返中國東北和南非兩地。最近幾年的衛星追蹤研究,發現在北京營巢的樓燕,也每年萬里迢迢,穿梭北京和非洲南部之間。
為了覓食求生,褸燕跋涉萬里,往返北京和南非之間,對國界視若無睹
這兩種鳥遷徙時路經的國家甚多,包括蒙古、中亞「斯坦」系列國家、伊朗、伊拉克、阿拉伯半島諸國、蘇丹、埃塞俄比亞、肯雅及東非諸國、剛果、安哥拉、博茨瓦納等等,數不勝數。如果要像人類般每個國家都申請簽證,恐怕搞一年也不能起行,但是候鳥如阿穆爾焦和樓燕,只要吸一口空氣,騰空而起,便一往無前直奔目的地。鳥類聰明還是人類聰明,相比之下是否高下立見?
求生,闖蕩
生物的本能是求生,求生必須覓食。季節轉移,食物供應發生變化,鳥類如阿穆爾隼和樓燕,必須飛到他處找尋替代的食物來源。於是隨着食物在不同地方出現而遷徙,四季周而復始,牠們也就來回奔波,經過百萬年計的生物演化,形成了候鳥遷移的自然奇觀。其他例子有往來西伯利亞和澳洲的水鳥,往來歐、非兩洲的家燕等。
對於遷徙的候鳥來說,處處無家處處家,漫遊四方是理所當然的,不必向誰申請過境許可,到處的食物是上天的供養,也無需向誰索取。牠們活在自然的懷抱裏,在牠們心中,世間沒有關卡,沒有邊界,只有一片連綿的天空。
在非洲草原逐水草而居的動物也一樣,大家也許都在電視看過角馬(wildebeest) 大遷徙的震撼畫面。牠們在坦桑尼亞和肯亞之間往來,視兩國邊界如無物;原因很簡單,牠們的存在早於人類在地圖上劃下所謂的「國界」。海洋裏的生物也同樣有周年的遠程遷徙。香港每年五至六月的鯊魚高峰期是鯊魚由南向北遷徙的一個側面,海洋生物遷徙跟鳥類遷移異曲同工,也是為了覓食而跋涉萬里。對牠們來說,海洋只有一個連續體,不存在甚麼邊界,人劃分的甚麼領海、經濟海域等邊界都攔不住牠們。
民族遷徙浪潮
我們久住城裏,既少接觸自然又習慣了給種種法規限制,漸漸忘記了自己是生物,連覓食、好奇、探索之類的天性,也受到人間的塵埃蒙蔽,以致不敢觸碰有形或無形的邊界。此外我們知識限於文字,又少到偏邊地區旅行觀察,不太知道在地的實際情況,對國與國之間的邊界有近乎宗教信仰的敬畏,不敢踰越半步。不過只要稍懂歷史,我們不難發現,人類的故事其實就是一部與覓食求生有緊密關連的遷徙史,主要受到氣候和自然生態的調節,國家邊界從來都攔阻不了由大局注定的遷徙人流。
中國北方的廣闊草原地域,數千年來孕育了一浪又一浪的遊牧民族,隨着氣候的冷暖而南進西征,像候鳥覓食而跨邊越界。二千多年前匈奴建立了帝國,後來溫暖的氣候令漢朝興盛,壓逼匈奴向西遷徙,沿途的「國界」、「邊界」阻擋不了他們的前進,公元五世紀進入歐洲把西羅馬帝國推向滅亡。漢末氣候變冷,農耕社會勢弱,下一波遊牧民族鮮卑乘勢而起和南侵,萬里長城組成的「邊界」毫無作為,拓跋鮮卑在中土建立了偉大的魏朝,其北方的柔然族在六世紀碰上惡劣氣候,被逼西遷求生,也是跨邊越界,於六世紀震撼歐洲。隨着七世紀氣候再次變暖,唐朝勢盛,游牧民族突厥南侵不得轉而向西擴散,穿越中亞、今伊朗等地,抵達今土耳其,路過之處不斷改變原有的各國邊界,十四世紀建立了奧斯曼帝國 Ottoman Empire,即今土耳其國的前身(土耳其是突厥的轉音)。十三世紀的蒙古人西征大家耳熟能詳,在追求美好生活的慾望驅使下,鐵騎所至,城市土崩瓦解,歐亞大陸上的種種邊界,對蒙古人來說毫無意義。
「難民」:世上實無邊界
長篇大論談鳥類遷徙和遊牧民族的歷史,目的在讓大家看到人類與其他生物的共通點。為了覓食求生,動物個體,以至人類群體,或是隨着季節轉變,或是出現生存困難之時,都會進行遷徙。到新環境碰運氣,遷徙的過程隱藏風險,候鳥遷徙據說通常有三分之一的損耗,人類歷史上的遷徙大概也傷亡不少,但是不遷徙則坐以待斃和必然覆滅。人是生物而生物的原始任務乃是求生,所以人在苦難中逃離家園,有其原始的理由。
敍利亞戰火連年,城市變成廢墟,一千多萬人流離失所,生計無着,因此循着生物天性,遠走他方求生,冒着生命危險「偷渡」進入其他國家,爭取一線生機。現代語言稱他們為「難民」或「非法入境者」,但是我們忘記了國家邊界只是人類腦袋想出來的虛幻概念,求生的人們跟候鳥和遊牧民族的看法一樣,土地就是土地,它的出產是自然的供養,世上實無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