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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擋核電延役的戰爭前夜

阻擋核電延役的戰爭前夜

擔任原子力安全委員會委員的著名反核人士、東國大學醫學系教授金益重 (照片提供:陳詩婷)

韓國慶州的月城核電廠延役問題,近來為社會所討論。韓國著名的反核教授─原子力安全委員會的「異議份子」金益重,嘗試以他的力量阻擋委員會表決讓延役案通過。他回顧起自己的「反核人生」曾有過的勝仗,希望這場延役之戰也能告捷,但眼前之路極為艱困險峻。

核電議題近來在韓國社會開始受到關注。位在古都慶州的月城核電廠,自1982年啟動的第一號反應爐,已運作超過30年,韓國原子力安全委員會(原安委)預計在2月12日的會議上,表決是否要讓這座老舊機組延役。

會議前一天晚,風吹得正大,我在首爾的鐘路三街見到了原安委委員金益重,約好到附近一間小餐館吃飯與聽聽他對韓國核電問題的看法。

「看到台灣的例子真令人羨慕,希望韓國也能有這麼多人走上街頭反核。還有我們國家的反核與環保組織還要更加緊密合作與規劃活動才行。」金益重說道。

醫科出身的他,是東國大學醫學系教授,東國大正有一個位在慶州的醫學系校區。金益重組織韓國醫師與教授監督與鼓吹揚棄核電,同時不斷進行巡迴演講,希望激起社會對核電議題的關心,被認為是韓國「反核界」的頭號人物。

我在2013年夏天,因為要規劃採訪,透過臉書認識了金益重。他回應之快與態度之親切,和普通韓國學者傲慢與難以親近的表現截然不同,讓人相當驚訝。不久後,他就被延攬擔任原安委非常任委員。

原本在李明博執政時,原安委委員長是由總理提名、總統任名,委員長再提名委員,由總統任命。「朴槿惠上任,政府組織改編後,新增由朝野各推兩人擔任委員的制度,我就是這樣才進來原安委的,不然之前這裡根本不可能有反核的聲音」金益重說。

但在此同時,原安委層級卻從直屬總統調整為總理管轄。事實上,總理還身兼「原子力振興委員會」委員長,可想而知,原安委的獨立地位難以被保障。


位在韓國古都慶州的月城核電廠,進來一號反應爐延役問題受關注 (截圖自jTBC電視台)

「明天的核電延役表決案,您覺得會通過嗎?」我問道。金益重笑笑回答:「不會有表決這種事情的,我決定明天在會議上不斷提出問題,阻止那些委員們表決。反對意見是絕對少數,我們再怎麼表決,都永遠贏不了的,現在能做的就是讓案子延緩。」

我們都點了韓式豆芽菜拌飯,一會兒他拿起水來灌,又焦慮地拿起手機查看。

「明天會有一場新的戰爭…但思考要如何阻擋實在很困難…」他說。委員會中只有兩位抱持「異見」的成員,其他7人全是由政府或是執政黨任命,傾向支持核電與贊成電廠延役。

熱騰騰的拌飯送了上來,金益重的手機卻響了起來,那時是晚上6點15分。「啊?您說要訪問啊?現在我沒辦法呢…還有明早10點就要開會了,在這之前還得準備,我想應該沒時間了。」他婉拒了一家電視台的新聞節目現場出演。

沒多久,電話又響了起來,他冷冷地直接按掉,拿起湯匙開始盛飯吃。我問:「是其他電視台要約訪嗎?不要緊吧?」「我們總得要吃飯的,對吧?」他回應道。他雖然以笑容免強維持冷靜,卻無法遮蓋離明天越來越近的那份不安情緒。

現在韓國的執政黨新世界黨向來主張不該廢除核電,否則經濟發展可能受影響、電費也可能要調漲,將衝擊民生經濟。

日本福島核災後,核電問題在韓國也逐漸受到重視,朴槿惠總統認為依賴核電仍是韓國該走的路,前提是要確保電廠的營運安全。

但李明博時期的核電弊案與山寨零件問題連續被揭發出來,然後是核電廠一次又一次無預警的跳機,核電真的能安全運作,還是淪為特定既得利益者的圖利工具,讓越來越多人起疑。

金益重指出,在月城之前,1978年啟動、位在釜山的古里核電廠一號機組,在屆滿30年壽命期限後,於2008年決定延役10年,如今10年也逐漸逼近,政府當局現在又考慮讓古里一號機「二次延役」。

「月城核電廠明明就在建新的三、四、五、六號反應爐,卻還要一號機延役,這才是讓人無法理解之處。」金益重不快地批評道。

事實上,韓國國會預算政策處近來所發發表的《電力供需計畫之事前評價》內容中就曾明確指出:「核電設備壽命到期的月城一號機與古里一號機,就算予以廢除,電力供需情形,預計也將保持安定。」

但當局仍汲汲營營地希望透過發表安檢「沒問題」的結果與加強補完措施持續讓一號機運轉,相關資料卻不公開讓大眾檢視。

儘管對金益重而言,形勢相當險峻,擔當我們談及這幾年韓國反核運動規模時,他認為這幾年有明顯成長。金益重還說道:「我這一兩年巡迴演講下來,所觀察到的結果,大多數來聽脫核講座的人都是家庭主婦們,媽媽們對這議題關心越來越大。」

晚餐後,金益重又移動至咖啡店,談起他的「反核」生涯:「慶州除了月城核電廠外,還有一座核廢料處理場,我原本在那裡參與反對核廢場的抗爭,直到2011年看到福島核災後,就直接投入反核運動了。」

他先後組織了「脫核能源教授團會」,之後又領導反核醫師協會,串聯韓國社會的高階知識份子共同參與將「反核」轉化為有規模的社會運動。

值得注意的是,醫界出身的他,同時握有許多輻射醫學和輻射生物學的研究資料,以這些立論為基礎,與其他擁核的學者專家辯證與對抗。他手指向公事包說:「這些資料隨時都帶在身上呢!」

金益重說:「在我們國家,很多核子工程學界的人物,一直都主張核電並無問題,他們卻都同時承包政府發下來的案子。」他認為,韓國核電問題一直難以被牽動,是因為既得利益群體龐大所導致。

然後,他想起了在他反核生涯中的重要一役,那是2011年的事了。

「原本政府有委託相關單位對古里核電廠周遭的居民,進行長達20年的病學追蹤調查,但報告資料卻遲遲不公開。我後來掌握到相關部門人員的秘密開會的地點,是在一家飯店內,我就帶著地方居民到飯店去堵他們,要求把資料給交出來。」他回憶道。

「那些官僚看到我們陣仗那麼大在阻擋,當然怕了,於是和我們約定幾天後會給我們,沒想到後來又不給,是我請國會施壓後,才得到那資料。後來我們用那份數據去分析,並發表論文,提出居民居住離核電廠越近與罹癌機率存在關聯。」

之後,以這些資料為依據,一位居住在古里電廠附近的居民李進燮(音譯),由於自己與妻子以及岳母先後因不明原因罹癌,在2012年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主管核電的韓國水力原子力公司給予損害賠償。

去年10月,法院宣判原告上訴,這結果受到社會關注,也被認為將形塑核電廠附近居民抗爭的有利條件。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獲得勝利的戰爭,就這麼一次。」金益重驕傲地說道。

隔天又會是另一場戰爭,金益重為阻擋原安委當場表決讓月城一號機延長運轉期限,計畫從會議開始的早上10點起,提出月城電廠的設施與安檢相關問題,以疲勞轟炸的方式拖延會議到結束。

之後,他帶著他的燦爛笑容,走出了鐘路三街的小巷弄,告別離去。風依然很大,當然,那個笑容同樣無法掩藏他的緊張。

12日早上,他真的如原先所說的這麼做了。會議舉行前的這兩週期間,他讀了一萬多頁核電安全檢驗的相關資料,準備質詢將出席會議的有關單位人員,當作他的「戰場武器」。

金益重公開了月城二號機內有裝設,卻未存在於一號機的14項核電核安控制設備項目,之後在會議上,持續針對壓力測試結果與核安設備等展開長達12小時馬拉松式的質詢與討論。

由於問題實在過多,會議到晚上10點後,無疾而終。

「這還不算贏,只是推遲兩週而已。」金益重對我說。委員會宣布延後至2月26日再行表決。

對金益重而言,戰爭看來得到理想的結果,但也只是拖延而已。他仍得需要找到其他籌碼,才能真正實現他阻止核電通過延役的期待。

打著「反核」名號的他,在韓國宛若孤鳥,他不只跟民間團體一同抗爭,還試圖在前線的政府單位,透過他單獨且微薄之力想扭轉局面。

金益重就是韓國社會力圖實踐反核的縮影。他想打的這場仗,複雜且艱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