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幾個星期,唯一一宗霸佔國際頭條,卻沒有太多香港人關注的國際新聞,就是美國密蘇里州小郡費格森(Ferguson)的騷亂。
當地一個黑人大學生Michael Brown在沒有攜帶武器的情況下,被白人警員開槍射殺。由於案件疑點重重(警方表示懷疑Brown涉及某宗劫案,但當時警員與手無寸鐵的Brown接觸不到三分鐘,就使用武力;目擊證人證供顯示Brown當時不可能有機會搶奪警員的武器),警方反應遲緩又引起欲蓋彌彰的非議(Brown身中六槍,其中兩槍打中頭顱;然而他曝屍數小時,警方依然沒有通知其家人),引起當地黑人群體極度不滿,市內連日發生大型示威活動,甚至演化為暴力騷亂,持續逾三星期。在這場自七十年代起已經鮮見的警民對峙中,有兩點非常值得國際社會留意。
第一點是美國警隊在過去十數年間的逐步軍事化(militarization of police)。費格森警隊對示威者使用的武器,包括裝甲車﹑防毒面具等,都是美軍在五角大樓「1033計劃」下,無償向警隊供應的反恐戰爭剩餘物資(military surplus)。這個計劃因為不費州內納稅人一分一毫,一直沒有受到太多關注,然而警方在執法期間,使用過度武力以致無辜平民受傷的事件,在計劃實行十數年來其實屢見不鮮。以費格森的連日示威為例,的確有為數不少的示威人士擁有槍械,亦不時開槍迫退警察;然而針對沒有正規軍備的平民執法的警隊,卻用上了直升機﹑機關槍﹑天台狙擊手﹑反地雷裝甲車與防毒面具,令人口二萬的小城,儼然成為了伊拉克反恐戰場。911事件後,美國的全民反恐氛圍,容許了警隊逐步在裝備上實行軍事化而不受遣責;費格森事件卻成為了檢討警隊軍事化的契機。
費格森警察全副武裝的新聞圖片固然震撼,然而當中所反映的,長期以來的警民關係轉變,其實更值得香港借鑑。在費格森的連日騷亂中,警方所展示和使用武力的姿態,儼如戰爭中的佔領軍事勢力,而非地方警政。當然費格森事件只是警察軍事化的明顯展示,警察針對少數族群使用特種部隊(SWAT)執法的事例在過去十年迅速增加,加上「drug war」令警察藉口打擊毒品侵犯公民自由,就逐漸加強了警察作為「軍事勢力」,而非單純治安維持者的角色。費格森的騷亂之所以持續數星期,就跟警察的軍隊心態有莫大關係,如果警察不以鎮暴為首要考量,警民關係沒有撕裂至不能修補的程度,又何以會用如此多餘的武力?當警察將市民視為敵人而非需要被保護的公民,加上不成比例地龐大的軍備級武器,費格森衝突不住升級,實在在所難免。
第二點自然是經濟問題。費格森是美國中西部一個貧窮的黑人社區,是聖路易(St. Louis)的衛星郡(雖然費格森跟聖路易斯之間仍然有一段不短的距離),而聖路易本身亦面臨極速衰落,居民不住遷出,人口減少的速度僅次於惡名昭彰的罪惡城底特律(Detroit)。美國著名智庫Brookings Institute發表的報告顯示,在過去十餘年間(2000-2012),費格森的貧窮人口急增一倍,每四名費格森居民就有一名收入在聯邦政府訂立的底線之下(一家四口年收入低於23,492美元)。美國市郊貧窮(suburban poverty)與貧富懸殊日益擴大,中產階級萎縮互為因果,全美100個像費格森這樣的社區的貧窮人口都大幅增加,2008年的次按危機又加速了市郊貧窮化的過程。
言則,費格森的問題是否絕非種族問題?恐怕不是,否則就難以解釋為何這樣大型的警民對峙,只在費格森這樣的黑人社區出現。在Brookings發表的市郊貧窮化數據中,黑人的數據幾乎都是白人的一倍。費格森是個只有兩萬多人口的貧窮小城,當中逾六成半為黑人,三成為白人。然而在當地的警察和市政官員中,白人卻佔了絕大多數,黑人認為市政府不重視他們的權益,而且數據顯示白人主導的市政府和警察長期針對黑人,且對黑人使用過度暴力,發生Michael Brown這樣的案件,似乎只是或遲或早的事。費格森在過去數十年間經歷了所謂White Flight(白人遷出)的人口變動,白人中產階級搬到更新型的市郊社區居住,令費格森成為了一個黑人為主的社區,貧窮亦成為了與種族結合的結構性問題。正如耶魯大學的非裔美國社會學學者Elijah Anderson所言,美國還在繼續孤立經濟凋敝社區的黑人,而警方所使用的過度暴力,亦在加深種族之間的不信任和敵意。
根據費格森警署去年發放的Racial Profiling Data(種族臉譜化數據),黑人被警察截停﹑搜身以及拘捕的次數,即使根據人口比例作出了數據調整,依然遠高於白人。James Q. Wilson 的「Broken Windows Theory」(破窗理論)和「修窗理論」(Fixing Broken Windows Theory」令所謂「防微杜漸」成為了警察管理這些問題貧窮社區的信條,而這種管理方式帶來的後果,就是更多的隨意搜身和截查,而這些措施針對的又通常是非裔人士。再者,費格森動亂日久,射殺Brown的白人警員Darren Wilson卻還未被司法部門正式起訴,種族問題即使不是示威主因,也會因為這些未糾的不公而愈演愈烈。當然,輿論對於美國執法人員刻意針對黑人及其他少數族商的指控並不新鮮,在racial profiling以外,種族與經濟條件之間無形的連結,才是費格森與美國國內許多黑人社區真正的社會問題。而隨著費格森亂局持續,不少白人也加入了示威者行列。
美國的民權運動已經過去數十年,然而種族與階級交織而成的藩籬卻仍未消弭。六年前選出第一位黑人總統,並沒有對非裔美國人的政經條件帶來太多改善,能夠逃出種族階級結構的,都是些能夠攀上階級階梯的黑人而已。許多美國白人都認為費格森的黑人社群群起上街,只不過是「play the race card」(以種族歧視作藉口),無視於許多不是白紙黑字,但幾乎是潛規則的種族暴力。費格森的貧窮的確是示威演變得如此激烈的主因之一,但如果無視種族與經濟問題之間的連結,還有種族問題對於示威火上加油的力量,恐怕也是忽略了費格森事件非常重要的一個面向。Racial segregation的年代過去,racial profiling仍然存在,如果大家記得兩年前被射殺的,手無寸鐵的黑人中學生Trayvon Martin,還有許多不過因為膚色而喪失性命的無名黑人青年,也許就會知道,費格森的問題並不是一個貧窮小郡的問題,而是美國本土種種備受忽略的種族﹑經濟﹑警政問題交織而成的計時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