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小國的滄桑，我們可會還留有一點兒的記憶？
上周有一宗新聞，吸引了我的注意，就是柬埔寨法院終於為前紅色高棉領導人喬森潘與農謝定罪，這兩位大惡魔要受終身監禁的懲罰。
由於我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曾採訪紅色高棉解除武裝的過程，即使離開了這個國家，仍有不時留意紅色高棉成員受審的消息。較低級的紅色高棉官員已一一被治罪，唯獨喬森潘與農謝這兩位第二把手的審訊拖延多年，現在才劃上句號，受害人和其家屬所受的折磨，可想而知。
這令人想到這個政權的黑暗統治，一切由零開始，留下一頁柬埔寨人不能忘記、未想回憶的歷史。
如果指紅色高棉是人類歷史中最殘暴的政權之一，相信沒有多少人會異議。其最高領導人波爾布特雖於九七年已逝世，但世人繼續探討他的惡行至今，真是未敢忘記。剛在是屆康城影展勇奪「一種關注」大獎的《被消失的影像》（THE MISSING PICTURE），便企圖重現紅色高棉殘酷的史實。
紅色高棉（ Khmer Rouge）即是柬埔寨共產黨，又稱「赤柬」，早於一九五一年成立。創黨人大部份都曾留學法國，深受法國大革命時期的雅各賓派（Jacobin）思想影響，這被視為共產黨中的極端派別。
紅色高棉在一九七五年上台，即執行極端的共產主義，並向反對派人士進行大規模的肅清行動。據統計，在赤柬執政期間，柬埔寨有二百萬人遭殺害、餓死、或被折磨至死，佔全國近四分之一人口，相當驚人。
紅色高棉自絕於世界之外，要在自己土地上實踐他們心目中的「烏托邦」，竟然把年份也從零年開始，還下令所有國民穿上黑衣，以為這樣就心無雜念，向著標杆直跑。
「大撤民、大鍋飯、大生產」是當時赤柬的主要政策，他們指命城市居民回歸農村，集中農業生產，而所有工廠則收歸國有，並且廢除貨幣，禁止宗教，關閉銀行、學校，甚至取消夫妻關係。從中可以想像，這是一個多麼駭人的社會。
或許我們可以罵盡紅色高棉，但，同時也必須了解紅色高棉怎樣乘勢而起，如何得以奪權，這樣才有助大家反省這段歷史，給世人一個警惕。
紅色高棉不是無緣無故在七五年革命成功，然後展開柬埔寨的零度歲月。實際上，零度歲月早在一九六九年美國向柬埔寨投下第一枚炸彈開始
一九六九年，正當越戰進行得如火如荼時，美國懷疑越共在柬埔寨境內設立補給站，但未有確實的證據下，他們不動聲色地偷襲柬埔寨。當時記者忙於採訪越戰，對柬埔寨受空襲傷害鮮有報導，直至美國中央情報局於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九日解封當年的檔案，真相才逐漸浮現出來。
紅色高棉在一九六七到七三年期間，美國以摧毀越共補給站為理由，對柬埔寨展開轟炸，共殺掉七十五萬平民百姓，大部分為無辜的農民。而在一九七三年裡，美國更出動B-52戰機投下更多具殺傷力的炸彈，造成大規模的破壞，無數農民葬身於茅草房屋裡。
被稱為魚米之鄉的柬埔寨，頓時滿目瘡痍，饑荒就像瘟疫般蔓延開去。 本來缺乏群眾基礎的紅色高棉，經過一場美國的恐怖空襲後，便乘勢而起，有不少年輕人投向紅色高棉。紅色高棉與美國一手扶植的龍諾將軍政權，遂展開一場血腥內戰。
龍諾將軍政變之前，乃是由親王施亞努當政。柬埔寨老一代告訴我，施亞努執行中立政策，柬埔寨一片祥和，首都金邊被稱為東方小巴黎。如果沒有美國，施亞努的政權可能會命長一點，但歷史是沒有如果的。
美國不滿施亞努中立偏左的路線，在一九七○年春天藉他出訪法國之際，支援當時任職首相的龍諾將軍發動政變，成立軍事政權，民不聊生，社會裡逐漸滋長出一種具破壞力的民族仇恨，令紅色高棉的激進思想大派用場。這令我想到目前的伊拉克，甚至恐怖主義，是誰製造了激進主義？
隨著喬森潘與農謝的定罪，紅色高棉這一個罪惡檔案似乎已可以關閉。但，還有一段相關的歷史，世人所知不詳。
在一九七八年底至七九年初，當紅色高棉節節敗退，給越南軍逼守至泰國邊境時，美國特種任務人員竟然已在那邊廂等候接待他們。
英國獲獎的知名記者約翰‧皮爾格（John Pilger），在他的《遙遠之聲》（Distance Voices）一書中披露，當年總部設於美國駐曼谷大使館的「柬埔寨緊急組織」，原來曾積極援助紅色高棉抵抗親越政權。前美國助理國務卿霍爾布魯克( Richard Holbrooke ) 亦不得不承認，在美國的壓力下，世界糧食計畫組織，不得已把總值一千二百萬美元的糧食，交給泰國政府，再轉交給藏身於泰柬邊境的赤柬游擊隊。
據皮爾格的調查報導，除美國外，有趣的是，英國和中國都以自己的方式，武裝紅色高棉對抗越共。
就這樣，柬埔寨繼續淪為殺戮戰場，直至一九九○年中波爾布特去世，紅色高棉陸續繳械投降，局勢才有所舒緩。隨著冷戰結束，大批非政府組織開始相繼湧入柬埔寨，進行救緩工作。這個一直被遺忘的小國，才得以稍作喘息。
零度歲月結朿，柬埔寨正式進入後紅色高棉時代的民主進程。可是，民主無坦途，特別對這個小國而言，民主路上多風雨。
被視為親越的現任總理洪森，軍人出身，在九六年曾以軍事政變手段，推翻時任第一總理拉那列王子，結果要由聯合國安排重新大選，當時還有反對派領袖桑蘭西與洪森對決。
去年年底，柬埔寨又來了一次大選，桑蘭西結朿自我流亡生涯回國，再度挑戰洪森。
洪森把持朝政已經有二十八年之久。他已出現老態了，身材也走了樣，但他領導的人民黨永遠都是國會第一大黨，而他則永遠是總理。有趣的是，連反對派亦沒有新臉孔，要靠桑蘭西作舵手。洪森與桑蘭西原屬上一代人，今天竟然仍是他們的世界，柬埔寨的民主明顯出了問題。
上次大選，桑蘭西一直指控選舉舞弊，帶領群眾上街示威。而柬埔寨終於出現抗議之聲，矛頭直指久坐權力核心的洪森，實屬罕見。抗議之聲至今不休，人們高喊，不要獨裁回歸。這個小國，是否正處於暴風雨前夕？
原文刊於天下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