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當下最熱的不是「爆買」和AV,而是學生運動組織SEALDs
文/高超
破土編者按:因為安倍,因為《安保相關法案》,日本殺出了一匹政治黑馬,他們就是SEALDs,一群日本大學生組成的遊行示威團體。由SEALDs組織、或參與組織的遊行示威、包圍國會的集會聲勢浩大,最大規模達到上百萬人參與,為50多年來在日本所僅見。相比於傳統的學生運動,SEALDs擅於靈活使用網路社交媒體,用說唱音樂來表達口號......儘管有許多新鮮特點,但其反對「安保體制」的依據薄弱,刻意避免意識形態之爭,導致他們沒有看到日本社會的根本問題不是因為缺乏憲政和民主而是因為資本主義。
在日本60-70年代的安保鬥爭和左翼學生運動中頻繁出現的畫面是學生們與員警之間的衝突,「造反有理」「鬥爭」的旗幟在催淚彈揮舞,閃亮的各色頭盔成了遊行示威中的一道風景線。而學生派系之間的血腥內鬥也是日本學生運動至今揮之不去的過去。這段「暴力的歷史」曾造成日本整個社會長期對「遊行示威」、「學生運動」等詞彙「過敏」。儘管2015年12月1日本流行語大賞的年度大獎給了來自中國等地遊客的「爆買」,但本次評選也有兩個關聯反對安保法案的政治名詞入選,一個是「安倍政治不容繼續(アベ政治を許さない)」,另一個則是反對安保法案運動中的學生團體「SEALDs」。正是SEALDs的出現讓眼下的日本社會對學生運動有了一定程度上的新觀感,儘管他們也時常被日本的網路右翼誹謗為「一小撮、不明真相、別有用心、被操縱、擾亂社會秩序」。
他們曾被譽為垮掉的一代
「SEALDs」(Students Emergency Action for Liberal Democracy-s)用「Liberal Democracy」作為其組織名字的一部分,正是為了反諷當前的執政黨自民黨(Liberal Democratic Party)對「自由和民主」理念的拋棄。SEALDs的成員主要是在校大學生和研究生們,約有180人左右。他們大多出身於日本經濟泡沫末期或破滅期,並沒有感受過「一億總中流」(いちおくそうちゅうりゅう,或稱一億總中產)。他們屬於「失去的20年」一代,自小所看到的是日本經濟陷於停滯狀態,日本社會陷於悲觀絕望的地步,日本政治被自民黨所操持把玩。成年人對政治的淡漠也造就日本政治教育不過是諸多科目考試之一而已,失去公民教育的真正含義。慶應義塾大學的小熊英二教授指出「大學生在最近十幾年來變得貧困。SEALDs的成員中,有的人身背600萬日元的助學貸款,因為數百日元的車費而不能參加會面的人也很多。必須看到對造成這一狀況的社會整體變化的不安感」。根據2014年日本政府對13-29歲青年的國際抽樣調查,日本青年對政治的關心程度有40.6%,而對日本社會的不滿度高達52.7%,滿足度僅為31.5%。不滿的青年中認為就業難失業多的佔56.7%,沒有好政治的佔52.2%。
而2011年3.11日本大地震和福島核電站事件則成為他們參與政治的主要動機。之後SEALDs的核心成員大多參加過災後援助和重建工作,對日本社會有了實地的認知。同時福島核電事故更是讓他們對政府充滿了不信任感。從2012年3月開始,以「首都圈反對核電聯合」為首的各種團體就開始每個週五晚在日本國會前示威抗議。他們這群學生本是抱著看看的心態到國會前。但如核心成員之一的芝田萬奈(上智大學)所說,儘管當時有很多中老年參加,但是沒有自己同輩的人一起交流。在奧田愛基(明知學院大學)的呼籲下,在官邸前組成了見習反核電示威的「臨時自主管理區域(the Temporary Autonomous Zone)」(簡稱TAZ),為同輩的青年學生提供了交流的組織平臺。之後由TAZ組織開展了包括學習會的各種活動,在活動中他們非常強調「Do It Yourself」的精神。之後在2013月7月他們還開展過「vote」襯衫運動,呼籲大家參與參議院選舉,站出來投票。2013年12月6日,在反對特定秘密保護法成立的國會前抗議行動之後,他們錯過了最後一班地鐵,於是十來個人決定一起去吃飯,在會餐中大家就這樣討論決定成立新的組織「反對特定秘密保護法學生有志會(Students Against Secret Protection Law)」(簡稱SASPL)。他們在當年的2、5、10月分別主辦了三場示威活動,從最初的500人參加發展到最後有2000多人參加。儘管在2014年12月10日特定秘密保護法正式施行後解散,可是SASPL後核心成員仍經常舉辦學習會,參與示威抗議活動。
2015年5月3日SEALDs正式成立,從6月份開始每個週五晚上都去國會前示威抗議。根據核心成員牛田悅正(明知學院大學)的回憶,其實SEALDs一開始本是打算做長期工作,以2016年的參議院選舉為目標。但是就在該月安倍政府正式向國會提出審議安保關聯法案,因為安倍法案的局勢變化,SEALDs才向現在的情況發展。但其實當時剛成立時,安保法案的審議和反對運動並沒有在社會上引發更多的討論。安保法案審議的關鍵分水嶺是6月4日的眾議院憲法審查會上,自民黨推薦的三名憲法學者全部反水,一致指責安保法案違憲。這一事件突然成為了安保鬥爭的催化劑,各大媒體也大幅跟進。SEALDs終於放大到全國社會,登上輿論的高峰。
為什麼是SEALDs
在這次的安保鬥爭,傳統的在野黨、工會、左翼團體以及他們旗下的青年學生團體也都有長時間參與。但是為何偏偏讓SEALDs獨領風騷?這就不得不談談SEALDs示威抗議活動的特點了。其實對於如何進行遊行示威,SEALDs的成員自身也是懵懵懂懂缺乏經驗,一開始的時候甚至還特地用穀歌搜索過如何示威的方法。在堅持親身在國會前見習各個團體的示威活動中,針對傳統政治勢力的舊一套,結合歐美的經驗,他們慢慢摸索出自己的方法。
一、與政黨政治保持距離
在反對安保法案的示威抗議中,經常看到在野黨的各位領導成員和議員與SEALDs並列而立。這自然也讓人質疑"SEALDs"與在野黨之間的密切關係,如有人指出SEALDs的宣傳車等示威遊行設備大多都來自日本共產黨,甚至有人把他們看成是在野黨挑戰執政黨的「廣播站」,不過是被利用的工具。但SEALDs明確聲明不支持特定的政黨,由於示威活動需要一些宣傳車和器材(最開始的幾次示威遊行的利用租金是奧田愛基個人通過打工和信用卡貸款籌集),缺乏資金來源的學生團體SEALDs後期與共產黨等在野黨確有一定的合作。可是奧田愛基認為他們並不是「被利用」,而是「利用」這些政治資源。源自日本公安部門(相當於中國的國家安全部門)消息的新聞也證實SEALDs背後並沒有既存政黨的領導。
二、用說唱音樂喊口號
由於牛田悅正自己酷愛說唱音樂,他一改日本傳統的七五調方式,將說唱技巧運用在喊口號上。新的喊口號方式不僅能遠離舊有政治勢力的影響,吸引更多的青年學生來參加示威抗議,也能在現場讓參與者情緒高漲,容易呼應。他們共同制定了大約30多個長短口號內容,都會在集會前認真練習。其中最著名的口號之一「民主是什麼?(民主主義ってなんだ?)」「這就是(これだ)」。這是奧田愛基從佔領華爾街運動的口號中借鑒而來(「Tell me what democracy looks like」「This is what democracy looks like」)。
三、用自己的話說
如前所述SEALDs聲稱不支持特定的政黨,遠離傳統的政治意識形態。之前安保鬥爭中,大家都是用意識形態的用詞,「社會的語言」來發表觀點,喜歡開口閉口都是「我們(われわれ)」如何如何、「我們」應該怎樣那樣。但是SEALDs特別強調「我」,SEALDs結尾的複數「s」是由每一個「我」組成。在示威抗議中發言時,「用自己的話說(自分の言葉で語る)」。通常的情景是學生登上宣傳車或發言台,手持存有寫好的發言稿的手機,闡述自己的感受和主張。SEALDs並沒有強制性或明文的規定,但大家達成了共識,盡可能不使用憲政或民主等大話套話,而是將自己日常生活的體驗轉化為通俗的口語傳遞出自己的主張:「我認為……」。大家儘量不借用他人或名人的語言來增加發言的權威性,不使用抽象的術語和理論。在演講最後,大聲報出自己的大學和名字後,以「我反對安保法案」結束。在示威遊行時,任何參與者都可以直接來發言,不進行事前內容審查。當然SEALDs自己的成員為了更好的傳遞其想法,他們會努力練習以提高發言的品質。
四、「副司令官」的組織建構
SEALDs採取的是非集中制的組織建構,沒有會員證,沒有絕對的領導人或代言人,是多副司令官」(該用詞學習自墨西哥薩帕塔運動的副司令官馬科斯)。SEALDs通過社交媒體Line的群組功能進行聯絡和協商,每個月線下舉辦交流會或學習會,通常約有50人左右參加,其他時間都是通過line群組討論問題和決定活動方針。Line群組中SEALDs之間並沒有採用自上而下的決定機制和投票制度來決定各事項,而是根據協商民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來達成共識決定。他們通過具體的分工來共同協作,主要的活動班組有:遊行示威班、設計班、影像班、內容班、出版版、學習沙龍班、宣傳班、選書項目班、聯絡中心班等。每個活動班的組織者都可以稱為「副司令官」。
儘管SEALDS承認受臺灣和香港學生運動的影響和啟發,相比港臺學生,SEALDs將自己的工作放在日常生活中。但與港臺的學生運動在很多地方都有共同之處,如靈活使用視頻等工具以及網路社交媒體,貫徹非暴力,重視參加者對運動娛樂性的滿足,展現了東亞新興一代的學生運動與舊有傳統學生運動的差異。
日本社會起風了
儘管有許多新鮮特點,但其反對「安保體制」的依據薄弱,口號有激情但缺乏說服力。語言平易的同時也讓人有缺乏理論性的印象。而最大的問題是其運動的實際政治效果如何值得進一步評估。畢竟在日本多數人眼中,「基於選舉結果的政治才是民主主義」的思維根深蒂固。
按照預定計劃,SEALDs將在2016年7月參議院選舉後解散。2015年9月19日安保關聯法案成立並沒有給他們帶來挫敗感,而是給了他們更多的自信和團結感,準備開始下一階段讓支持安保法案的議員落選運動。奧田愛基認為:「只要我們堅持抱有主權者的意識,那麼民主主義不會終結」。奧田愛基等成員與學者、律師們共同組建了一個以網絡空間為主要活動陣地的智庫「ReDEMOS(リデモス)」,開始了新的政策立案運動。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回答(Re)民眾(Demos)」,主要是圍繞安保法制等政治課題提供資訊,並向政黨和市民提供政策方案。
作為讓支持安保法案的議員落選運動的一部分,2015年12月20日SEALDs與反對安全保障關聯法學者之會等共5個市民團體(SEALDs、安全保障関連法に反対する學者の會、戦爭させない・9條壊すな!総がかり行動実行委員會、安保関連法に反対するママの會、立憲デモクラシーの會)宣佈組建「要求廢除安保法制和恢復立憲主義的市民聯盟(安保法制の廃止と立憲主義の回復を求める市民連合)」(簡稱「市民聯合」)。該組織的目的是為了在2016年7月參議院選舉中對支持反對安保法的在野黨候選人給予支持,呼籲「在野黨共同鬥爭(野黨共闘)」,力爭讓在野黨在參院選舉中獲得過半數議席。
但自安保法案成立近五個月過去了,在野黨的共同鬥爭並沒有實質的進展。民主黨和維新會的內部對極力呼籲該主張的日本共產黨有強烈的抗拒感,如民主黨的票倉團體日本最大的全國工會組織「連合」就非常反感共產黨。對於市民聯合,民主黨党首岡田克也在1月30日黨大會結束後的記者會上被問到市民聯合與民主黨的合作問題時,卻表示「不太瞭解市民聯合」,一副不知道該組織的輕視模樣。
當在野黨為合作問題焦頭爛額之時,反觀安倍政權正在一步步得以鞏固。安倍內閣的支持在安保法案通過前後儘管首次出現了不支持率高於支持率,但在「戰後70年談話」後支持率持續上升。圍繞安保法案的爭論並沒有對整個日本社會造成嚴重的政治撕裂,自公兩黨的聯合政權依然有著高水準的支持率。從政黨支持率上觀察,民主黨、維新、共產黨、新生活黨等在野黨沒有看到有異軍崛起的可能。根據日本共同社2016年1月30、31兩日實施的日本輿論調查結果顯示,安倍晉三內閣的支持率高達53.7%,不支持率為35.3%。自民黨的支持率達42.1%,民主黨的支持率為9.5%,大阪維新會的支持率為4.5%,公明黨為4.1%,共產黨為3.4%等。而同期紙媒的民調也予以證明,讀賣新聞的資料顯示為支持率56%,每日新聞為51%。在2016年1月第一場的重要地方選舉中,安倍政權也剛在沖繩縣宜野灣市的市長選舉上獲勝,一改2014年以來在沖繩名護市市長選舉、知事選舉和眾院選舉的連選連敗的局勢。安倍晉三最近大呼要將修憲作為參議院選舉的主題,誓要取得法定修憲的三分之二議席。
正如SEALDs自身也承認不能高估其作用和影響,不是SEALDs讓青年學生開始認真思考政治,而是因為對政治和社會有不滿有思考的青年學生本來就非常多,SEALDs不過是提供了一個大家交流意見的場所。除了市民聯合,在過去一年中,有眾多的政見團體如雨後春筍冒出,如反對安全保障關聯法學者之會、代表中年人的「MIDDLEs(Middle-aged against War)」、代表年輕母親的「媽媽會(ママの會,Mothers No War)」、代表高中生的「T-nsSOWL(Teens Stand up to Oppose War Law)」。也不要忘了在全日本2000多個地區,走上街頭的上百萬普通市民和數千回大大小小的示威遊行。儘管SEALDs這顆勁草的激情並不能掩飾其無力感,但他們的政治參與卻已經讓日本社會「起風了」。
(本文為破土首發,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站立場,如有轉載,請注明來源。責任編輯:黑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