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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資本主義牆角——潘毅對話大衛•哈威(David Harvey)

挖資本主義牆角——潘毅對話大衛•哈威(David Harvey)

挖資本主義牆角——潘毅對話大衛•哈威

破土工作室編者按:本文是我們第一期新生代講壇的記錄,這次講壇的內容是香港理工大學的潘毅老師帶我們讀大衛•哈威(David Harvey)的新書《資本主義世界的17個危機》。

大衛哈威新書簡介

這本書是大衛•哈威的最新著作,出版於今年4月。全書由三個部分組成,分別論述了資本主義的三大類矛盾:基礎的矛盾、變化的矛盾和危險的矛盾。“基礎的矛盾”一章以馬克思的《資本論》為框架,圍繞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勞動的社會價值及其金錢象徵、私有財產和資本主義國家、私人佔有和公共財產、資本和勞動、作為過程的資本和作為物體的資本、生產和現實的結合七對矛盾展開討論。「變化的矛盾」一章則從當代的第一世界資本主義經驗出發,豐富了馬克思的論述。科技、工作、「人」的缺位、勞動分工、壟斷與競爭、空間的生產、收入與分配的不公、社會再生產、自由與控制……它們是全新的現象,卻仍然處於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邏輯之中。最後一章「危險的矛盾」則把資本主義放到全球的視野中去理解,哈威認為資本主義必然帶來三個惡果:首先是發展主義話語下永無止境的財富增長,其次是對自然環境的破壞乃至毀滅,最終是造成人類從生產到再生產領域的全面異化。

講壇留聲現場

Q(學生黃丹,下同):大衛•哈威和馬克思之間有什麼差異?

A(老師潘毅,下同):這本書主要的框架來自《資本論》,是在馬克思的理論框架下發展了馬克思,在提出反資本主義運動的方向上又回歸了馬克思。

Q:我們知道這本書主要有三個部分,能否請潘老師為我們簡單介紹這三個部分呢?

A:如果以資本論的框架,馬克思有區分主要和次要矛盾。主要矛盾是階級對立產生的矛盾,這個矛盾是內生於資本主義的邏輯之中的,所以這種矛盾是資本主義自己挖了自己的牆角。大衛•哈威進一步豐富了馬克思對矛盾的理解,他分為了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主要的七個矛盾,第一個是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矛盾,包括金錢與勞動社會價值的矛盾,也包括了私有財產和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的矛盾。大衛•哈威提出的這七個基本矛盾主要來自於資本論的前兩卷。這可以理解為他進一步闡釋了內涵,比如世界分工的問題,在不同的世界發展階段,分工會產生不同的意向。在第三部分他提出了當代最具破壞性的矛盾。

Q:那麼當下最突出的矛盾是什麼呢?

A:他是在理解一個資本主義發展到全球化階段,表現在在空間上的不斷擴張,和時間上的不斷加速(例如蘋果手機,我們每幾個月就要換一款,這大大加速了手機的更新時間)。這是以資本主義物質再生產的需要進行的。

這樣的框架底下他認為致命的矛盾有三個,一個是無限制的發展,也就是我們說的「唯GDP」的發展,每年都是百分之七到八,這就是一年比一年的加速。我們知道資本論最基本的矛盾是生產出來的產品必須通過流通領域實現價值,並且通過消費者的消費產品。如果說複式增長,也就是每年生產出來的產品是越來越多的,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去哪裡尋找足夠的市場,這是資本主義很根本的矛盾。同時要加速生產,要運用高科技,並通過國家機器為其鋪路。技術創新的矛盾點在哪裡呢?就是會減少對勞動力的使用,同時提高生產力,就是製造出了一個潛在的失業的工人階級,一群沒有消費能力的消費者。這就是生產者和勞動者沒有辦法調和的矛盾。

第二是大衛哈威主要是個研究空間理論的專家,主要研究是資本對於生產空間的影響,所以他看到的一個大的矛盾是資本對於自然的破壞,對土地、石油資源的過度使用會產生一種枯竭,我們在北京的霧霾問題就很清楚了。

第三是對人性的變革,就是普遍異化的問題,由於資本主義的新的發展方式(新只是形式上的,背後邏輯是一樣的)。我們在傳統模式底下我們看到的異化往往可能只是生產線上勞動者的異化,勞動者無法掌握生產資料。而大衛哈威把這種異化擴展到了再生產領域,例如教育的商品化,於是教育製造出來的人也是全方位的異化。大衛哈威提出了徹底反抗異化的革命性想像。

Q:大衛哈威提出的矛盾都是全球資本主義下的世界性矛盾,老師您是不是是否認為他提出的這種矛盾和當下中國的發展狀況有一致性呢?

A:你的問題可以分為兩個層面。一是大衛哈威的理論框架是《資本論》。《資本論》是成熟時期馬克思的思想,已經脫離了空想的社會主義,走向了科學社會主義。所以《資本論》就是在結構資本積累的秘密,是一個環節扣一個環節。最後他認為整個資本主義是靠勞動者的無償勞動來製造價值。現在資本主義發展的時期,就是中國的勞動者在製造這種剩餘價值。馬克思開出的藥方就是階級鬥爭,通過暴力革命來處理階級矛盾。大衛哈威的理論框架是資本論,提出的解決方案卻是年輕時期馬克思所提出的解決方案,他回到了《1848年手稿》。面對這17個矛盾,他開出了革命性的人道主義。人道主義對應的是異化,比如說大衛哈威想要重新塑造出一個全面否定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革命取向。他提出的不是階級鬥爭,而是全方位的具體的在地的而又聯接起來的,不是以一個地區一個國家為單位的而是全球性的反資本主義運動。如環保運動、反機器人運動,反對新媒體對人的思想的控制。而對於傳統馬克思所提出的工人階級是先鋒隊、是解放力量這一點他並不否定,但他認為如果工人運動不能和其他運動結合起來,就是孤立的,無法對立21世紀資本的新內涵,就是需要反思的。

這套方案是否適合中國呢?他是豐富了馬克思所提出的主要矛盾,有不同面向,如果在西方,他們主要不是工人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矛盾,他們已經把這種反抗轉移到第三世界國家了。所以在西方國家的反抗資本就會以環保運動這樣的方式表達出來。在當下中國,我們已經捲入全球資本主義的生產中,龐大的工人階級已經出現了。我們想要發展出反抗資本的鬥爭,因此,工人運動應該是主導運動,但這並不影響我們和其他運動的結合。如果不能結合,那還是我們對運動的想像過於狹窄。例如到一個癌症村,我們會看到裡面工人的問題、土地的問題和環境污染的問題,作為一個環保主義者,你就不能只關注於其中的環境問題,因為他們是由於土地被侵佔、被趕到了城市中打工,農村開發的工業污染了環境導致的。這三股力量是結合的。

這也是大衛哈威的重要貢獻,因為他認為運動是具體的,甚至是零碎的,他提出了17個矛盾,又提出了一個整體的反資本的框架。無論你是做婦女運動、環保運動,都是把這具體的問題放到了資本主義的整個框架中,不同面向的矛盾可以結合起來的。運動的過程是完整的、綜合性的。

Q:這個革命的人道主義帶著一定的結構主義的色彩,同時又模糊地聽出了後結構主義,您是怎樣理解大衛哈威在這本書裡的傾向?

A:這本書裡隱藏著根本矛盾是他的理論框架是結構主義的框架,但提出的解決方案是後結構主義的。他跑到了年輕的馬克思身上,還結合了福柯,結合了人道主義。但這種人道主義是具有革命性、有顛覆性的,因為它是反資本的。但因為他生活在第一世界,他沒有對第三世界國家階級矛盾的想像。所以他雖然有改良主義的傾向,還是可以理解的。

Q:所以革命人道主義和我們所提出的社會主義革命還是不一樣的,那麼您認為他們最大的分別在哪呢?

A:我不認為革命人道主義是新的革命,而只是一種妥協。如果還沒辦法產生一種階級作為主體的社會,如何建立一種反資本主義的機制。這樣的情況下,異化已經是普遍經驗,這種經驗是否需要提出來作為反抗力量,在21世紀,市場無處不在、商品化無處不在的情況下,這種方式也是可以理解的。關鍵是運動本身有沒有產生出反資本主義的需求,如果提出了,它能為我們當下的生活提出新的訴求,那就是進步的。

對社會主義革命,我們歷史上的社會主義革命是第三世界的背景下開創出來的,它不僅反資本主義,還反帝國主義,當然,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形式。我們以反對帝國主義的鬥爭,很多還是依靠民族主義的。如果沒有這個背景,只要處理資本主義內在的階級矛盾,我認為和平或暴力方式都是可以的。總之,社會主義一定是在強調政黨政治帶領下的無產階級力量帶領的革命,所以是有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之分的,而大衛哈威並不想分出這兩點,因此他提倡多元的運動。

Q:是否可以針對當下中國輿論界討論的階級鬥爭來說明這一點?

A:當下輿論界的階級鬥爭沒有太多內涵,只是有人提出來而已。

Q:那麼當下中國階級鬥爭是否還有討論空間?

A:我來理解是當下中國根本的階級矛盾出現了,有了階級結構問題,再到有階級認同、階級覺悟這個過程並不是線性的,我們要處理更重要的問題反而是階級怎麼運動起來。

Q:當下中國由於歷史問題,有著不敢談階級鬥爭的傾向,那麼大衛哈威所提出的方案是否更加合適我們的反抗資本運動呢?

A:首先我們要看到,階級鬥爭話語的消逝本身就是階級鬥爭的結果。他們已經把工人力量壓制下去,工人聲音沒法發出來,階級力量對比不均衡。我的研究表明,我們越想把這個問題講清楚,就越不允許我們說,而說清楚,本身就是一種階級力量的體現。

Q:這個鬥爭在公共空間中怎麼體現呢?

A:大衛哈威還是認為需要把生產空間和生活空間的鬥爭結合起來,一個蠻好的例子就是我們辛辛苦苦的鬥爭需要加工資,例如富士康工人能夠加工資,是那麼多工人一個一個跳下樓的結果。可是工資一漲,工業區的租金也漲了,漲的工資又投入到這一支出中,工人白鬥爭了,這便是二者沒有相結合的結果。

Q:對於我們當下鬥爭的最大啟示是什麼呢?

A:目前中國當下的運動是很多的,環保、女權都有,但話語權都被右派帶走了,全都變成了個人主義的、追求個體自由和公民權利的鬥爭,左翼的整體話語都在缺失。這其實是左翼思想的懶惰,我們當下的左翼集中在傳統階級鬥爭的小圈子裡,或者聚焦於西方新馬。西方新馬還是以西方的社會形態提出的,有許多還是與中國當下不符的地方。我們的左翼需要更積極地參與到各種各樣的鬥爭之中,佔領話語的陣地。

參考文獻:
Harvey, D. (2014). Seventeen Contradictions and the End of Capitalis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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