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懸在曼切斯特開演唱會,中途拿起台灣留學生的中華民國國旗,於是一方面看到歌手想念家鄉,回應大家的愛台灣,一方面中國大陸留學生中間開始醞釀不滿情緒。有女生在台下喊出“今天不談政治”,激化台下陣營進一步分裂,台上張懸忍不住說了一番話。大意是,我所宣揚的並不是政治,只是對我自己的國家、土地、人民的熱愛,我並不在乎你是哪國人,只是希望大家能夠保持獨立的判斷和見解,在平等理性的基礎上交流,同時成就我們每個人自己的人生。
毫無疑問,台上的這番話以及後來張懸在臉書上的po文澄清,都顯示了她個人堅定而獨立的思考,在華語主流音樂高度商業化、一味迎合大眾品味的今天,她能夠立場明確、從容面對事件的態度是非常值得肯定的,也顯示了她作為一個獨立歌手出身的藝人獨特的人文關懷和個人價值。歌手並非天然就有積極參政的義務,也沒有人強制他們在大家花錢買開心的演唱會上講必然會得罪一些人的話,但就西方搖滾樂對整個二十世紀政治運動的影響情況、港台早期音樂人侯德健羅大佑等人積極的政治參與度來說,今天的樂團只會在演唱會上講一些要堅持夢想、總有一天夢想會實現之類的屁話,在影響力巨大的社交網路上只上傳一些美顏自拍的行為,實在是時代的墮落。我反對音樂政治化,卻無法容忍歌手變成迎合市場的賺錢機器,因為排開政治干預,在商業面前喪失立場,也是一個人可恥的軟弱。
張懸對國旗的反應,是思念家鄉淚汪汪還是看到老鄉淚汪汪,何種解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看到她在舞台上的真情流露。而對於整個國旗事件,我有以下三點要講。
(一)國旗本身
1924年6月30日,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決定以青天白日滿地紅代替民國建立之初象徵五族共和的五色旗,正式成為中華民國國旗。隨著北伐成功國民革命初步勝利,青天白日旗插遍中國精華地區,並在抗日戰爭時期代表中國贏得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和中共的抗戰片裡我們所看到的、象徵著國民黨反動派的青天白日旗不同,這面國旗目睹了整個民族的生存之戰和自救道路。不論在場的中國留學生是否承認今天的中華民國政權,這面國旗都是中國大革命的重要見證,公然流露對它的不齒是對歷史無知的展現。
從審美的角度來說,青天白日滿地紅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它和英國、美國國旗一樣,採取經典的紅、藍、白三色,其中蘊含著孫中山的立國理念,一種高度西化的民主理想。就像英美國旗仍然能夠成為今天街頭潮流青年T卹、書包、帆布鞋上的修飾圖案,用青天白日滿地紅來裝飾這些隨身物件,讓來台灣旅行的大陸客喜歡得不得了。國慶時候,看到街道中央的路燈上和一些人家的門口開始懸掛國旗,也覺得鮮豔惹眼,且親切可愛,一點都沒有國家給人的肅殺氣息。五星紅旗就缺乏這樣的美感,除了適合運動員在獲得冠軍之後披在肩上繞場一周,以及在超過十年都沒有看到的國足世界比賽里球迷可以當圖案貼在臉上,它好像別無和生活相關的任何用處。加上五星旗象徵的無產階級世界革命神話早已破滅,除非政治意味極強的場合,我們已經很少在生活中把當做國家的標籤了。
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本身的所象徵的共和國歷史,和它出其不意的親和美感,造成了它能夠成為今日“愛台灣”的符號。同樣的,它能夠在演唱會那樣輕鬆的場合,毫無壓力地出現,自然而然地凝聚台灣歌手和學生的熱情。我想一個國家存在的意義不是用來被放在嘴上對別人逞強的,是應該被每一個國民放在心裡愛的。正如張懸自己所說:“旗子和它們一個個對我而言都是一樣的/在異國,它們都來自也代表我的土地家鄉/都是我認識了三十多年最熟悉的事物/我看到都是開心而感激的。”這還不夠說明旗幟的真實意涵嗎?
(二)陸生的心態
作為此刻還留在台灣的大陸學生,我一直留意身邊的陸生群體。除了少數開明者和更少數極端激進者,陸生對於台灣問題是不夠寬容和理性的。就算一般媒體的論述總是會強調,經過在台灣的生活,許多陸生改變了原本「台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樣看法,但這無法避免許多場合,陸生(尤其是交換生)與台灣教授、同學發生政治上的衝突,在「統」和「獨」的觀點上糾纏不清。我甚至看到過《南方周末》的報導說,「陸生與台灣學生的戀愛關係裡,政治變成兩個人刻意迴避的話題。」都談戀愛了還沒有辦法把話說開,那不就有點像“兄弟之間盡量避免談錢,以免談錢傷感情”一樣可笑。如果把原因歸為一些陸生是理工科商管科等專業、並沒有對台灣問題的論述有足夠認識這一點,是一種推卸責任的做法。因為無論學習的內容是什麼,大學學習的目的都是培養獨立的思考、獨特的問題意識,帶著這種能力去思考台灣問題,結合一般大陸人無法目睹的台灣社會現狀,要產生自己的認知並不是很難的。如果你告訴我,你獨立思考的結果只是印證了中共的論述,那也充分證明了你的一片忠心,並沒有那麼壞。
我曾在北京認識一個韓國朋友,韓國是一個人民族主義很強的國家,卻也造成了他強烈的反民族主義情緒。他向我舉例說,現在你是中國人,而你是我的朋友,如果這時候一個韓國人過來打你,我一定是幫你,而不是幫那個我不認識的韓國人。我舉這個例子並非要告訴大家都要變成一個反國家的國際主義者,但國籍無非是一本護照,不要時時刻刻都被狹隘的國家主義、民族主義蒙蔽(更何況清代中國就是超越民族的國族主義國家),一個優秀的國民的定義,絕對不是他在聽到不同意見時就全力反撲,變成政府一貫宣傳的輿論向國際延伸的喉舌。像在台灣的一些陸生,一觸碰到統獨話題就警覺而嚴肅,變得不通人情,對“一個中國”堅持到底,卻不知道簽訂協議時大陸就基本承認了中華民國也可以是中國,還自以為很有原則;像這次演唱會上的中國學生,看到台灣人老鄉見老鄉,就把原本輕鬆的情緒一轉,非得代表政府出手干預一下不可,嘲諷兩句青天白日滿地紅不算國旗、台灣不算台灣。中國政治史上的統治技術,最高超之處就是馴化,在奴役你的同時又讓你覺得很快樂——看來今日一切文明都在倒退,政府的統治技術倒還扛得住,宣傳機器對付大多數天真學生,可謂綽綽有餘。
孟子早就說過,一個真正的強國,不是依靠武力征服、恫嚇威逼小國前來朝貢,而是靠自己的文明教化讓人心自然歸附。中國人的強國夢做了一百多年,以為今天經濟起飛,就可以直起腰板來重新做人,那還是自己的自卑。每一個個人都充分認清自己的價值,努力創造多一點,才是整體提升的基礎。在面對他者時,保持心平氣和的態度,考慮他人的處境也是最基本的,陸生都到台灣了還對台灣不以為然,你叫身邊的台灣同學怎麼面對提供自己教育、醫療和各種公共服務的政府?在台灣歌手的演唱會上宣揚中國萬歲,你叫台上的人怎麼接下去唱歌?中國已經在國際上出盡風頭了,還非得藉著這一點點機會來打壓台灣?台灣已經夠委屈了,還受得住你這樣在她面前逞英雄?就像張懸所說,「失去誠心但真實的對話,我們再血脈相連都沒有辦法親近對方。」
(三)“不談政治”
不只是“no politics today”,今天中國的年輕人,是“no politics everyday”。 1989年以後中國的大學教育,去政治化做得非常成功。我來台灣以後才驚異於,同樣以大學生主體的社交網絡,facebook和人人網的政治參與度差異如此之大。自然情況下,一個社會裡的人群,是會有“左一點”、“右一點”的不同政治傾向分化的,就算真正很激進能夠組織走上街頭的人不多,願意在社交網絡上表達一點看法的人還是有相當數量,就像很多人承認自己不是學運參與者,卻是一個學運轉帖者一樣。但是人人網上除了朋友聚會、文藝演出、搞笑視頻、旅行筆記,沒有任何表達自己立場的帖子,我常常想不通中國的年輕人在關心什麼。西方有句話說,三十歲以前不「左」一點,就根本沒有年輕過。那我們真是少年老成的一代。誠然政治是人性對權利慾望的必然之惡,一般大眾在求生需求面前會失去對政治的興趣,可在全球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任何社會的年輕人都承受著巨大的生存壓力,為何只有中國的大學生群體能夠全然對它置之不顧,甚至如此堂而皇之地把“不談政治”當做是在顯示自己的風度和情懷?
台灣問題是中華民族百年自救運動留下的最後一道實際的難題,而「統獨」命題的本身,也有一些不能成立的謬誤,將它作為兩岸關係甚至是台灣未來發展的唯一討論,是有失偏頗的。在任何場合下,輕易地將拿一件國旗抒發一點鄉愁這樣的行為和「祖國統一大業聯繫」起來,是具有高度政治敏感性的體現。這也反映了中國這代年輕人的悲哀,即政治變成不能拿出來談的東西,卻成為彼此之間不用明說就深諳此道的默契。所以,提出“No politics today”的同學,到底是你先講政治,還是她先講政治呢?
以上是我對此次事件的看法,或許能夠幫助諸位更清楚看到事件的本質,也是我第一次就社會事件試著說出自己的聲音。來台灣這些日子,習慣而規律的生活已經讓我無法分辨兩岸之間的許多不同,但從一開始,我和別人交流的立場,就不是簡單的「你們台灣人如何如何、我們大陸人如何如何」,雖然這樣失去了一些人類學式的敏銳區辨,卻令我的生活感覺無比的充實和快樂。 「我沒有分別過聽眾是從哪裡來的,是哪種哪個地方的聽眾,從前我若以分別心先行區分所謂中國或台灣聽眾的不同,這才是傲慢與偏見。.張懸最後的這番話令我深感認同。我不曾忘記我是從哪里而來,也不願意改變我的初衷,遇事擦亮眼睛,獨立思考,是對別人的尊重,也是對自己的善待。請諸位同學好好對待自己,也請大家好好珍惜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