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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十字星旗飄揚 – 澳洲人的民主覺醒

作者按:此文原寫在7/1後,載於主場新聞。一個多月後, 主場已經消逝,而香港繼續在風雨中飄搖。如今中共正式否決了普選,令港人只剩下兩個選擇 – 忍受或者抗命。歷史好像不停重複一樣,此文提到的故事,現在好像又更切身了。這裡略作改動,再分享一下這個一百多年前澳洲人抗爭的故事。

即使80萬人投票,51萬人示威,對於中共的強權來說也只是以卵擊石。有什麼用? 有人如是說。中共大權在手,區區700萬人的小城,它絕對可以無情地碾過。

不知大家有沒有去過澳洲的墨爾本? 經常蟬聯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世界最宜居城市的墨爾本,受到地產商和投資者的垂青。 墨爾本近十年來樓市發展興盛,在其市區及周邊地區也紛紛興起了不少大型房地產項目。其中市內最受發展商歡迎的算是阰鄰市中心旳Yarra河南岸(Southbank)。 在南岸中最高最觸目的,是一座名為Eureka Tower 的高層住宅。


南岸的Eureka Tower

翻查字典,Eureka 源自古希臘語的 heurēka,其大意是'我找到了',是形容人找到了渴望的東西時所發出的狂喜呼喊。Eureka Tower 樓高297米,在2006年落成時是世上最高的住宅大廈,由本地建築師公司FKA設計。

Eureka Tower 的命名,位置和高度,驟眼看很商業。然而在這繁華的標誌背後其實蕴含了人文價值,且與維多利亞州及整個澳洲的歷史甚有淵緣。

風雨如晦

160年前,維多利亞正值淘金熱之中,華人奉這裡為新金山。年輕的殖民地以金礦業為主業,吸納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人口開始膨脹。首府墨爾本的人口,在短短15年內由1萬人上升到12萬人。當時維多利亞的黃金,主要出產自巴拿域 (Ballart)和賓迪格(Bendigo)兩座金礦城市。

1850年代時,巴拿域及鄰近地區住了大概二萬人,其中絕大多數是貧苦的礦工。和很多英國在非洲的殖民地相似,當時維多利亞殖民政府管治腐敗,官員貪污及濫權嚴重,民怨四起。在基層集中的金礦地區,零星的反抗不時發生。殖民地政府為了防止居民組織反抗和維持秩序,委任了金礦委員會(Gold Commission)來管治礦業興盛的幾個城鎮。金礦委員有地方行政及部份司法權力,通常是由缺乏經驗的英國的大家族所擔任。他們待遇極盡奢華,曾有委員描述他的工作時說:

「我們薪金非常豐厚,而且一切生活開支全由政府支付。要多少僕人也不是問題,費用全由政府付責。我們甚麼也不用做,卻甚麼也可以買,由政府包單。」

金礦委員有其直屬警察,但隨著民間反抗力度增大,政府其後直接用上了軍隊維持秩序。在高壓下,金礦工人每月需向殖民地政府支付高昂的金礦憑照費(Gold License Fee)才可以進入金礦工作,沒有有效憑照的工人最高可以被判監禁六個月。 有不少人的工資謹夠維持自己的憑照,而且金礦工作環境極差,工人生活可謂苦不堪言。

政府的高壓統治,腐敗和社會上的種種不公義終於在1854年爆發。當時維多利亞總督Hotham 下令加倍收集憑照費用。 對部分礦工來說,一年支付12磅的憑照費用根本沒有可能。 警察為了收集費用,屈打成招的事件常有發生。 1854年10月,一名礦工在巴拿域的Eureka酒店內被人虐打致死。種種證據顯示酒店主人就是兇手,可是因為酒店主人和當地法官相熟,案件最後竟然不了了之。

事件導致眾怒,巴拿域隨即在10月17日爆發大規模示威。民眾在酒店附近聚集,要求當局重新起訴酒店主人。 集會開始的時候其實相當和平,但當示威者聽到警方即將強行清埸時,一部分憤怒的人群衝過了警方的防線,放火燒毀了Eureka酒店。警察其後在人群中隨機逮捕了三名示威者,但卻無法找到證據來證明他們直接與縱火有關。


火燒Eureka酒店,Ballarat Fine Art Gallery

殖民地政府為了平息眾怒,下令逮捕酒店主人和調查當地的貪污情況。 可是開始了的民間運動就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事態的發展快得令政府湊手不及。

礦工中有不少人是來自英國,受了英國工人憲章運動的啟蒙, 切身了解到政治制度上的不公平是暴政的根源(註1)。要改變現狀,就只能著手改革政治制度。加上受了長期的屈怨,政府的象徵式回應已經無法平息巴拿域市民長久以來的積怨以及對自身權利的訴求。10月尾,居民自發組織起來,開始了廢除金礦憑照費,要求釋放示威者和爭取公民權利的運動。

改革聯盟

在10月尾到11月頭短短十幾日間,巴拿域發生了三次超過3000人的大型示威。(當時巴拿域人口大概只有二萬人)然後在11月11日,超過一萬名居民響應當地報章的公告,聚集到巴拿域政府軍營外的Bakery Hill。在這次集會中,大會選出了幾個參與過英國憲章運動的工人為領袖,成立了巴拿域改革聯盟(Ballarat Reform League),並正式呼籲維多利亞政府取消憑照費,進行改革以及實行普選。聯盟揚言如果政府不能回應他們的要求,將帶領維多利亞脫離大英帝國。大會同時通過決議,宣告「在制定需要格守的法律時擁有發言權,是每一個公民不可剝奪的權利。而繳稅卻容不下公民代表權的政府,施行的正是暴政。」若干年後馬克斯回顧這段歷史時,總結出改革聯盟抗爭的精神,其實和美國獨立宣言的本質一樣。


巴拿域時報上的公告,Public Record Office Victoria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聯盟和政府就有關被逮捕的示威者,取消憑照費,選舉權,民主改革,以及解散金礦委員會等幾個重要問題進行談判。起初政府表現積極,在談判開始後幾日隨即任命了一個皇家委員會(Royal Commission)專責處理金礦地區的問題。然而專員到達巴拿域後非但沒有著手處理聯盟的要求,反而大幅增加當地警力並從墨爾本召喚增援,令事態更趨緊張。11月28日,一隊來自墨爾本的增援受到礦工突襲,當中有人受傷。政府以此為藉口,謊稱一名士兵被殺(註2), 作為拖延談判和揚言追究的手段,暗中卻增派更多兵力到巴拿域。到了11月30日時,大英帝國的陸軍第12和第40步兵軍團早已進駐政府軍營。

受困於毫無進展的談判,憤怒的礦工決定開始全面抗爭。11月29日,改革聯與1萬2千名礦工燒毀了自己的憑照,決志抗命。翌日當局強硬回應,動用大多數軍力進行牌照搜查,在群眾反抗下象徵性地逮捕了8人。

這次搜查使局勢一發不可收拾。事件促使改革聯的領導層發生變化,礦工們由主張用道德力量促成改革,變成主張以武力抗爭。

南十字星旗飄揚

在憤怒和怨恨之中,激進派的領導者 Peter Lalor 當選成為改革聯的領袖。在Lalor的領導下礦工撿起了武器,並開始了反抗英軍的武裝行動。12月1日,在Eureka的Bakery Hill上,一張飾有南十字星,以藍白色為主體的旗幟徐徐升起,Lalor 和改革聯盟在旗下莊嚴起誓,決志捍衛象徵獨立的南十字星旗以及彼此作為公民的權利和自由。


向南十字星旗起誓,畫作現存放於Ballarat Fine Art Gallery


原南十字星旗,現存於Ballarat Fine Art Gallery

改革聯盟在Eureka內圍起了大概一英畝的地方,開始設防和堆起路障,暫且建成了一個極簡陋的城寨。同日改革聯派出了一個代表團前往政府軍營,要求政府釋放被逮捕的礦工和停止進行牌照搜查。早已得到增援的政府不為所動,斷然拒絕了礦工們的要求,並指摘改革聯盟的行動只是一個煽動民主革命的動亂。

談判破裂,改革聯盟已經沒有了退路。在所謂的城寨中,聯盟斷水斷糧,步槍也只有50支。面對全盛時期,統治半個地球的大英帝國,所有人也知道這只是以卵擊石。 就那50支步槍,血肉之軀,怎麼可能動搖日不落帝國這龐大的國家機器? 然而在那個歷史時刻,改革聯盟拒絕投降,寸步不讓。Lalor隨即決定如果英國進攻Eureka城寨,他們將撤退寨中的高地,並在那裡作出他們最後的抵抗。

12月3日的凌晨,在大部分礦工熟睡下,英軍終於出動巴拿域的所有兵力,連同警察圍剿Eureka。面對數目眾多,久經訓練的英軍,以平民和礦工為主的改革聯盟迅間就被突破防線,饋不成軍。不用一個小時,英軍已經消滅了寨內所有抵抗。戰鬥中不少改革聯盟的領導層戰死沙埸,而領導者Lalor也被流彈擊中,身受重傷並失去了左手,由支持者救出後逃亡到墨爾本西南面的一個小鎮。改革聯盟就此瓦解。

在這場圍剿行動中英軍的行為甚為殘酷,傷亡的礦工中超過六成戰死。死亡率如此高,是因為英軍和警察在礦工投降後,仍然無差別地殺害沒有抵抗能力的俘虜。當時英軍的第二指揮官Charles Pasley 因為厭惡屠殺手無寸鐵的俘虜,下令停止刺死俘虜並威脅把任何繼續參與屠殺的士兵槍決。英軍最後俘虜了大約120人,並逮捕了支持改革聯盟的巴拿域時報(Ballarat Times)老闆,控以煽動顛覆罪。這場Eureka的起義,以英軍的勝利告終。

勝利

勝利的消息迅速響徹整個維多利亞,然而政府的軍事勝利卻成為了它的公關災難。當時維多利亞的人民普遍同情和支持礦工,在知道政府的惡行後不少人終於鼓起勇氣抵抗。在政府實施戒嚴下,墨爾本有成千上萬的人湧上街頭,譴責當局暴行及要求實行改革,而其他維多利亞的城市也紛紛出現了大批公開支持礦工的民眾。任何市長或議員只要支持政府,旋即會受到當地市民的蔑視和唾棄。在巴拿域,只有一個人願意響應政府的號召成為臨時警察,在經濟掛帥的墨爾本也只有1500人響應號召,政府的管治岌岌可危。

1855年1月,13名比較有名的改革聯盟俘虜被押解到墨爾本以叛國罪起訴,若罪名成立他們就會被處決。在第一名疑犯John Joseph接受裁決的日子,上萬名民眾湧到法院聲援。陪審團審議了大約半小時後,最終宣佈Joseph無罪,當庭釋放。在宣佈Joseph無罪的一刻,法院內掌聲雷動,重獲自由的Joseph在外受到熱烈歡迎,在歡呼聲此起彼落下他由群眾抬上一張椅子,凱旋走向墨爾本的街頭。其餘的犯人也在掌聲下一一被法院宣判無罪。政府無奈下取消了仍然在逃的改革聯盟成員的通緝令。

法院的判決令殖民地政府顏面盡失,在強大的民意和管治危機下,政府知道大勢已去,終於妥協。政府隨即著手撤銷憑照費,推行更合理的黃金銷售稅,增加參議院的民選議席,容許金礦地區代表參選參議院,廢除黃金委員會和大幅削減金礦地區的警察。在一年內,幾乎所有改革同盟的要求也得到了解決。1855年年尾,獨臂的改革聯盟領袖Lalor當選成為巴拿域城的參議員,其後更成為了眾議院的議長。

起義的3年後,1857年11月24日,維多利亞兩院通過了選舉法,成為澳洲第一個達成男性普選的地方,走出了民主的一步。改革聯盟以卵擊石,卻一石激起千重浪,喚起了更多人對民主的渴望,最終一起促成了社會的變革。美國作家Mark Twain 在1895年到訪Eureka 後,在書中感觸地提到這起義是澳洲歷史上光榮的一頁。它的規模雖小,蕴含的意義卻非常深遠 - 是一場自由和原則對不公義和壓迫的抗爭,也是一個人民敗了一仗卻贏得勝利的例子。

承傳

時移世易,百多年後的今天,當日象徵反叛的南十字星旗已經成為了澳洲人的國民認同,是他們的”民主戰旗”。每當澳洲站起來向政府說不時,不論左右,你準能在人群中見到南十字星旗的身影。而Eureka,則被視為澳洲民主的發源地。

Eureka Tower 頂部的金冠,代表的是淘金熱中的黃金。金冠上的紅色條紋,代表的是改革聯盟的鮮血。大樓藍底白間的設計,正是南十字星旗的底色。這座市內最顯眼的建築物,南半球最高的住宅大廈,其實也是迄立於市中心旁的一座巨形紀念碑,俯瞰着墨爾本的一切,當中安住了過千人。建築師想帶出的訊息不言而喻- 我們今天能安居於此,建基於前人的犧牲。

一個多世紀後,回顧這段歷史,到底是決志和統治半個世界的大英帝國周旋到底,以卵擊石的改革聯促成了社會的進步,還是成千上萬聲援運動,付上較少代價的的維多利亞人? 這其實很難說得清。社會上總有些人為了公義,可以去到好盡,也有很多人只求安穩。可是社會的進步,或多或少需要不同的人作出不同程度的犧牲。對有些人來說,付出的是生命,灌溉的是青春,而坐享其成的卻是求安穩的人。

這其實不要緊,尋求安穩的人,很多時候都是大多數。社會的進步,需要的是大多數人在關鍵時刻多走一步,就像當年維多利亞人群起聲援民主運動,向強權說不。今天香港面對的中共雖然強大,卻不見得比當年統治半個地球的大英帝國要強。香港人雖在弱勢,卻不見得比當年的維多利亞人要弱。我們沒有革命的本錢,卻比維多利亞人更有有爭取自由民主的條件,畢竟我們當中有50萬不介意多走一步的人,和500多個決不退讓的人。

牛頓曾說過我們之所以看得遠一點,是因為我們站在巨人的肩膀之上。自由,民主不是古以有之。今天我們在社會上享有的種種權利,也是前人用犧牲和智慧,一步一步,一代一代地雕刻出來的結晶品。社會上喜歡安穩的您,在將來的關鍵時刻如能多走一步,我相信我們能夠為下一代建造出一個更安穩的肩膀,讓他們看得更遠更高。


披上上南十字星旗的澳洲人,澳洲時代報(The Age)

  • 註1: 憲章運動是1840年代英國發生的工人運動。其目的是工人們要求取得普選權,以參與國家的管理。工業革命後英國國力強大起來,工人的生活卻沒有太大改善。社會上的不公,資本家的特權和官商勾结最終導致了社會上爆發了大規模的維權運動。憲章運動雖然以失敗告終,但其影響深遠,是英國走向民主憲政的第一步。
  • 註2: 那名士兵其後被發現一直服役到1860年。

References:
Bate,Weston,Lucky City: the first generation at Ballarat,1851-1901,Melbourne University Press,Carlton South,1978.
Cultural Heritage Unit,The University of Melbourne
Australian Government Website: Australian History and Sto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