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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式民主的爭議

想不到,由於前末代港督彭定康把香港政改,與伊朗式民主作類比,我受邀在香港電台講解伊朗政體與目前所面對的現實政治,香港某些政治派系也因而來了一場大討論。其實,我很難說這是一場討論,因為當中不見理性,張冠李戴,只要你不按西方標準去鞭撻伊朗式民主,便是去稱頌之,並為獨裁者張目,繼而為中共張目。

接著怎樣呢?他們即開動攻擊機器。敵人就在這兒,然後去捉鬼。香港的討論氣氛愈來愈不健康,動軌得咎,陷入絕對主義。有台灣朋友告訴我,這場伊朗式民主的爭論竟然也波及到台灣,有台灣網民加入論戰。那麼,請容我在此分享一下我在伊朗的見聞。

老實說,我們厭惡專制的共產黨,並不表示與之對陣的英美政客,所言皆正確。彭定康以伊朗式民主來比擬香港式民主,在香港人心中固然可收恐懼之效,因為一提起伊斯蘭國家,我們已感不安;嘩,還更是伊朗,這個美國口中的「邪惡軸心」,國民一身黑袍(事實非如此 ) 的神權角度,難道香港就是這樣一步一步邁向一個黑暗世界?

我認為,不要由於伊朗和香港都設有用來篩選候選人的提名委員會,便把兩個地方劃上等號。這兩者無論在歷史文化,以至地緣政治,可說是完全不一樣。不過,我想指出的是,即使某國的制度完全按照英美那一套倒模,但如果它不是站在英美的一邊,選出來的領導人更與英美對著幹的話,英美一樣認為這個國家不民主,甚至在沒有證據下,指控領導人靠賄選取勝。

總之我說你不是就不是,而且可與反對派密謀推翻你。例如拉丁美洲,大部份國家都是美式民主制度,美國可曾給與應有的尊重?

再回看英美那一套具有國際標準的民主,兩黨制一樣只許兩個政黨把持民主的遊戲,第三政黨及獨立人士,根本無法上台。這說明甚麼?民主有待不斷發展,大有要改善的空間。

至於伊朗與香港,單是地緣政治已不可同日而語。北京政府把政改步伐提升到國家安全,當中有多少水份 (誇大 ),大家心知肚明;但伊朗的確面對嚴峻的國家安全威脅。我在去年曾採訪伊朗大選,感受特別深刻。

記得在零九年的伊朗大選期間,國際媒體給予頭版報導,皆因當時氣氛比去年熾烈得多,保守派與改革派候選人鬥得你死我活,大批改革派支持者不滿選舉結果,指有舞弊成份,不斷上街抗議,當中大多數為年輕人,還爆發了一場被西方稱為的「綠色運動」( Green Movement ),看在國際媒體眼內,以為顏色革命一觸即發,怎知最後「綠色」退潮,內賈德在爭議中連任,而改革派亦遭大舉鎮壓。在這方面,伊朗最高領導層盡顯其專橫拔扈。

與伊朗年輕人談起零九年的大選,他們仍猶有餘脅。有一位曾參與零九年示威的女大學生說:「在我心底深處,那道傷痕還在。」

去年大選,當外界奇怪伊朗會否有大變的時候,在哈梅內伊影響下的監護委員會,即排斥改革派,他們所批選的八位候選人,全屬保守派陣營。以前哈梅內伊還會容許改革派上台,但他去年以穩定為由,對總統候選人抓得特別緊。沒錯,這的確有違公平競選的精神。

另方面,美國對伊朗的追擊,可謂是不遺餘力。在伊朗大選前夕,美國宣佈進一步制裁伊朗,這一輪制裁主要針對伊朗貸幣,目的是令伊朗貸幣被大舉拋售,如火箭般眨值,伊朗人民卻是最大的受害者,他們面對飆升的通貸澎漲和高企的失業率,抱怨聲不斷。

貸幣制裁實施後,伊朗貸幣里亞爾(Rial) 對一美元,立刻從一萬多下滑至三萬六,通貸澎漲則上升至百分之三十多。這只是官方數字,真正的通貸澎漲數字應該更高。

美國為甚麼要在大選時候加大制裁?這真是司馬昭之心了。美國認為制裁可令伊朗人怨恨政府,不去投票。低投票率可令伊朗新政府更缺乏正當性,加上民生不穩,社會不安,美國期待人民起義。

美國《紐約客》雜誌資深記者Seymour Hersh早有報導,美國手上有兩個選擇,一是在伊朗尋找代理人,拉一派打一派,讓伊朗內部推翻現有政權;另一選擇便是戰爭了。

事實上,過去幾年,美伊因核問題爭拗不斷傳出可能訴諸戰爭。對美而言,「邪惡軸心」不能擁有核能源。究竟美國是否以核借題發揮,實為顛覆伊朗?就請大家自行判斷。

如果戰爭不是最好選擇,那麼,由內部推翻神權又如何?當零九年「綠色運動」爆發,西方立刻稱之為革命。但當時抗爭者高喊穆沙維這個改革派候選人名字,他們希望改革派取代內賈德,未有打算立刻推翻神權,這即不是要革命。

「綠色運動」受打壓之後,「阿拉伯之春」便發生。現在,一講起「阿拉伯之春」,伊朗人都會搖搖頭,特別面對鈙利亞殘酷的內戰,他們似乎給革命嚇怕了。

一位伊朗藝術家向筆者說:「革命意味把現有制度推倒重來。你們在外頭看伊朗,可能認為這個神權制度需要改變,但我們伊朗人一直在伊斯蘭文化傳統裡生活,我們不是要否定伊斯蘭文化,而是否定那些不能把國家管治好的政客,我們追求具道德標準、合乎人道的廉潔政治。」

諷刺的是,這個神權角度乃是一九七九年革命的產品。一九七九年,伊朗人對當時執政的巴列維國王深惡痛絕。巴列維是美國扶植的傀儡政權,他企圖把伊朗帶上全速的現代化列車,可是,世俗化同時又迎來靡爛生活和道德標準下滑,貧富落差嚴重。為了重整道德,人們仰望信仰,革命遂把伊朗帶向政教合一的制度,以顯示人民對宗教信仰堅定不移。就這樣,伊斯蘭共和國誕生了。

伊朗人似乎已經厭倦革命。要改革不要革命,變成了去年選民的共識。但哈梅內伊屬意強硬派的德克蘭市長,選民本以為連改革也無望,怎知大選前夕,改革派改變策略,支持保守溫和派的魯哈尼,雖然有選民認為他不會帶來大變,畢竟他是改革派唯一選擇。最後,集中力量支持魯哈尼的策略奏效,扭轉本來改革無望的局勢,選民為大選結果,走上街頭歡呼慶祝。

結果,魯哈尼上任一年以來,沒有令改革派失望。他除了改善與美國關係外,最近更公開表示人民有權透過舞蹈表達快樂,並釋放那些自拍跳舞上載網上的青年,似乎有慢慢放寬伊斯蘭律法的舉措。

看來,伊朗雖然先有篩選,才給予人民一人一票,但人民的投票意向,精神領袖還是控制不了,選民仍可在有限度的範圍內,左右大選的形勢。

當伊朗人滿足於一個保守溫和派總統,難道我們可以指摘他們窩囊,不抗爭到底嗎?請想想,伊朗式的民主,美國對此是否也有一點「功勞」呢?

原文刊於天下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