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特約報導)獨媒編採團隊在7月14日到25日到馬來西亞交流及採訪,到訪了雙溪毛糯麻瘋病療養院。城市要發展,舊有的東西不再重要,把歷史留著,有什麼意義?馬來西亞與香港一樣,一些有歷史、有故事的地方都面臨清拆,已有近一世紀歷史的雙溪毛糯麻瘋病療養院便是一例。學界、民間的保育呼聲,自然與她的歷史價值有關;支援小組成員陳彥妮親身觸碰過這裡的故事,則相信這段麻瘋病者因誤解、偏見而承受苦痛的歷史,對社會有很深的人文意義,希望可以向世人傳達訊息,消除「所有不必要的歧視」。
雙溪毛糯麻瘋病院設立於英殖民時期的1926年,馬來西亞的麻瘋病人皆被強制隔離,這裡便是無數患病者、康復者永久的家。當地法令對麻瘋病人從起居生活到求職有著各種限制,更有明言不准他們出現在公眾場合,使得麻瘋病長期蒙受污名,病者一直承受社會排斥、歧視的痛苦。
隨醫學愈來愈昌明,已知道麻瘋雖然會使人外貌變得可怖,但其實傳染力極低,也不透過母體遺傳。即使後來馬來西亞已有方法治癒,但並未廢除法令或為病者澄清,「麻瘋」二字仍深為人畏懼;長期植根於社會的誤解、偏見,國家的政策和態度自然有很大的影響。
社會把他們逼到邊緣,雙溪毛糯麻瘋病院內倒是相對人性化,其空間規劃、園藝設計亦獲一些學者確認她的保留價值。這裡可說是個自成一角的社區,漸漸的有了花園農圃自給自足,裡面更有法庭、戲院,甚至院內通用的貨幣。隨一代代麻瘋病人在此療養、生活,有了「希望之谷」之稱。
今日的雙溪毛糯麻瘋病院只剩少於200名康復者居住。走進院裡,大片大片的翠綠襯著不同風格、充滿歷史痕跡的建築,到處可見具功能的小細節:大部分屋子都有簡單卻完善的排水系統,有些房子的設計更使室內與室外氣溫差距可達6-7度,達冬暖夏涼之效。田裡種著果子,花圃更是滿園的姹紫嫣红,儼然是個美麗靜謐的桃花源,打理和居住的正是被主流社會嫌惡畏懼的麻瘋病康復者。
事實上,那兒已經不像病院,甚至沒有半點某些護老院內的陰沉、衰弱氣氛。室內灑滿明亮陽光,通風良好,甫踏進去,果然沒有空調卻即覺份外涼爽。已康復的老人們一片和樂,兩個伯伯還湊著看床邊電視播的歐洲盃足球賽事,自得其樂;另一個自稱「花王」的老伯則堅持要帶我們去園子裡,自豪地講述自己遷進此處後種木瓜的心得。
雖然國家有法令必須要照顧麻瘋病患者終老,但這所承載無數記憶和故事的病院,卻顯然不受政府重視,在發展硬道理面前,隨時不保。2007年,建造歷史最悠久的東院被夷平,成為瑪拉工藝大學擴建工程的犧牲品,原居在內的40多個康復者被逼遷入中院。
到了今年,發展的怪手意圖張爪向中院,療養院再度面臨清拆危機。愈來愈多的有心人開始關注這個曾經是禁忌之地的故事,後來更成立「搶救希望之谷支援小組」,肩起這段邊緣歷史的保育工作。病院除了保存著英馬殖民史、麻瘋病史與公共醫療史的重要一頁,小組成員之一陳彥妮,則認為病院承載的歷史和故事,有著極其深重的人文意義。
為麻瘋病者去除污名 讓後代「回家」
陳彥妮初到病院,不過打算以記者身份做個報導,卻因了解到隔離政策的影響,開始為他們的故事拍紀錄片,後來更為麻瘋病者尋後代重聚的工作忙碌。她笑言自己每次都只是想幫一點忙就離開,但結果一直遇上觸動她的人和事,反而開展了更多的工作。
她指出,有些國家如日本政府,早已為對麻瘋病人的隔絕行為承認國家責任。日本約於1960年可有效治療麻瘋,但國家法案令他們持續隔絕於特殊病院內,甚至被逼墮胎,至1996年廢除為止。
日本政府後來不僅向當年受影響病人作出金錢賠償、制定協助他們融入社會的福利措施,當時的首相小泉純一郎更罕有地公開道歉,承認國家當年的做法侵犯人權且助長歧視。可是,馬來西亞卻保留住自20年代沿用至今、侵害病者人權的法令,亦從未就政策長期污名化麻瘋病人有任何表示。
當地一直有「瘋傳三代」的說法,家中有人患麻瘋是不見得光的禁忌。英人對待病人比較進步,允許日久生情的病人結婚,也有為病人夫婦而設的資源配給及住宿安排;不過怕傳染後代,他們一般不敢生孩子,就是懷孕了孩子生下來也要要抱走。麻瘋病人的子女親人,和那些當年在病院裡出生後被強行送走而失散的病者後代,許多與患麻瘋的至親永久骨肉分離。
陳彥妮表示,他們努力為麻瘋病者爭取權益、洗清污名,也是希望從前不敢回來的後代有勇氣尋根,讓康復者和他們的家人都不用再自卑,不用再守秘密,不用再以病患為恥。這些年裡,陳彥妮見證了不少尋親的故事,從重聚的喜悅到無法彌補的遺憾,都輯錄成與同事黃義忠合寫的《回家》一書。她希望這些後代到病院來時,能有機會觸碰自己爸媽或親人從前被消音、被制壓在社會之外,卻真實活過的日子。
觀歷史停止偏見歧視 從故事建立人文關懷
重塑、傳承此段歷史,並非只為還麻瘋病者一個清白。「除了他們,世上還有很多人,因為誤解而得到不同程度的傷痛。」陳彥妮希望,病院這段從恐懼到理解的歷史,可以傳達理念,感染世人,消除歷史上、及往後可能會出現的,所有「不必要的歧視」。
的確,過去及現在,世界不都有很多因無知或誤會而造成的偏見甚至恐懼,卻藉某些名目如公共衛生為由,將同生為人的社群,壓迫到主流社會之外?
小組曾辦過院內的生活營,邀請小朋友、高中生參與,親自接觸這裡的康復者。純真的孩童未懂社會製造的標籤,康復者的樂觀與善意輕易感染他們,使他們對看起來明顯與自己不同的人亦樂於親近。「小朋友到來,會快樂地擁抱老人,儘管老人是那樣面容扭曲的。」
陳彥妮每次憶起仍是十分感動。參與過的學生都沒有了過往的誤解和恐懼,有些更會與康復者繼續通信,「這裡可以讓我們切實建立關係,體現真正的人文關懷。」陳彥妮強調,故事、記憶而牽引的人與人的連結,都是保育抗爭需要守護的。
與時間和發展主義競賽:故事可以讓歷史復活
支援小組現正積極與當地文化局商討,申請將病院列入國家文化遺產,同時收集院內院外的意見,共議出多個保留的建議。其中包括興建的故事館,也可以將一些部分改造成公共空間,傳承歷史與故事之餘,亦可用作教育,甚至消遣遊樂之處。
陳彥妮認為,保住建築、物件外,留下故事更重要。「故事可以讓歷史復活。」她指所謂文物只是故事的載體,重要的是背後的人;沒有與物件相關人物接觸,不知道他的生活在上面留下的痕跡,就無法成就文物的意義。在與政府談判之餘,小組正著力於口述歷史紀錄計劃,又為建故事館作眾籌。
直接遭受遷拆危機、在院內生活的康復者多已年紀老遘,很多都失去參與抗爭的力氣。一切一切,無疑是跟時間、發展兩巨輪的競賽。
陳彥妮與一眾有心人只說「能做多少就做多少」,為康復者們的意願盡力爭取,抓緊時間紀錄歷史。她總說,就是最終保留失敗,為這些因誤解、標籤而被社會剝奪權利與尊嚴的人,為那些骨肉分離的家庭,為他們的故事留給世人的人文價值,他們還是有很多事可以做、應該做。
「人在、故事在,我們的工作就可以繼續。」陳彥妮微笑道。「陪伴是最長情的抗爭。」
記者:麥馬高、梁敏德、石姵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