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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看反送中 2】見證佔領立法會臺灣記者:痛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

【臺灣人看反送中 2】見證佔領立法會臺灣記者:痛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

(獨媒特約報導)2019年7月1日在現場見證佔領香港立法會行動的臺灣記者鐘聖雄,回臺後發佈示威者強行帶走死士離開立法會的片段,並在社交平台寫道

「影片開頭沒多久,是港青齊聲大喊「一起走」,將不願撤離的四名示威者「扛」出立法會議事廳。對我來說,這是整場運動中,人性最為光輝的時刻之一。

謝謝香港青年近乎背水一搏的抗爭,雖然立法會被清場了,但相信這場運動還沒結束。」

聖雄說其實一直想去現場看反送中運動,但工作關係未能前往。直到七一终於有機會,所以請假跟幾個報社攝影朋友買了6月30日到7月2日的機票前往香港。

「前面幾波,一直在關注新聞,到不了現場,覺得很焦慮。」他說。

憑著記者的嗅覺,他覺得反送中運動在七一會有更進一步的行動,「因為從過往的傳統看,七一有固定的遊行之外,我覺得還會有別的。結果也真的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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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立法會外到立法會內 無組織狀態下的衝擊行動

6月30日下午,他們到達香港後,到金鐘立法會「煲底」下面「看到他們幫兩個犧牲者在連儂牆旁邊設了靈堂,但因為不懂香港話,所以直到現在也不知道在幹嘛。」之後,他們回去酒店休息,保留體力應對七一的拍攝記錄。

7月1日早上6點,他們到夏懿道高架天橋下等候並拍攝第一波衝突,中午回飯店休息和上傳照片。下午1點半,示威者手持大鐵枝衝擊立法會大樓的落地玻璃,更以垃圾回收鐵籠車多度撞向落地玻璃,以致玻璃碎裂。當時約百名手持盾牌的警員在立法會大樓內戒備,並舉出紅旗警告,要求示威者停止衝擊,否則使用武力。正在準備出發拍攝遊行的他們,收到衝擊消息後,果斷放棄遊行並前往立法會衝擊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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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們覺得很納悶的,在現場也一直意識到那個沒有組織的狀態,其實大家都各做各的,像你們的話講「兄弟爬山」。」他說從打破大樓落地玻璃開始,以及正門被全面突破,在場示威者花了很多時間,「那時候我們想說搞不好又沒有進去,因為那個情況看起來實在太難弄,而且我們也知道警察就在裡面。」

晚上8點半左右,正當他們回酒店發稿上傳照片的時候,有示威者破壞電箱,造成立法會大樓部分電燈熄滅。然後,立法會鐵閘範圍突然冒煙,立法會大樓內的警察稍為後退。之後示威者以鐵枝撬開捲閘後,成功衝入立法會綜合大樓,原先大批防暴警察突然全部離開。他們看到消息說「進去了」便立馬回到現場。「我就趕快在外面各個地方都先看一看,拍一拍,接著找到往議事廳的樓梯,一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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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當時一直往上走,走到上面有電視台,然後看到大家分工。」他說318運動時他也在現場,所以了解到大家按不同專長分工的做法,「當時確實覺得好像有做長期佔領的準備,因為大家都在不同地方做不同的事。」

他到達議事廳的時候,示威者正準備掛港英旗。「就看到一群人用雨傘遮住,就是不想曝露身分,能夠被拍到越少越好,包括用大塊黑布蓋住掛旗的人離開。」他覺得現場的媒體也有意識到盡量不要拍到示威者的容貌。他表示318衝進立法院之後及衝進行政院的時候,因為怕內鬼,也有類似不讓媒體拍攝的狀況,但香港反送中運動中是比較集體共識的,「比方說,那些去打玻璃的、撞的那些人,就算你不用說,大家都在旁邊幫忙用雨傘遮。」

眾多小我的行動 群策群力的立法會快閃

他本來覺得這場是一個沒有組織的行動,但在議事廳裡面看到大家快速的分工及事前準備,覺得事前是有經過初步規劃的。包括所準備的工具、道具、起子、香港抗爭者的宣言、場內很快傳閱起來的立法會平面圖,以及各樣的分工,如在議員辦公室搜各個議員的文件。

他認為:「這個就像318一開始衝進立法院,有人去搜那個誰的位子有什麼東西啊,但我覺得臺灣的時間拉比較長,是事後想這個東西的。但香港進去時間那麼短,馬上就有一群人在辦公室裡面分工,然後去搜,我覺得這個動作也太快了,應該是在外面稍微商量過的。」

他不認為佔領立法會是一個完全沒有組織的行動,「你可以說沒有大台、沒有主場,但肯定有小的組織,譬如說大家可能三、五個人一個小隊,一個人去想好他們想幹嘛,約好想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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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11點,警方公布即將清場後,不少示威者撤離立法會並乘車離開金鐘。議事廳內示威者開始搬運物資離開,也有示威者用擴音器大叫「撤退」。所有示威者於凌晨12點左右撤離立法會。

「當時覺得幹嘛不守下來,作為臺灣媒體,都已經想好在這邊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的心理準備,後來發現大家都要撤。」剛意識到示威者撤離立法會的決定,他和在場臺灣記者都覺得驚訝。但是他後來再想一想,覺得:「過去佔中之後的這幾年,那麼多人坐牢,無論你有頭有臉的也去他的照樣半年,所以我覺得後來大家想用最少的代價,達到最大的效果。不管引起國際媒體關注也好,香港內部有更多討論也好。」所以他開始理解香港示威者當天撤離立法會的決定。

當大部分示威者都撤離立法會,只剩下四個想堅守到最後的示威者(死士),他跟同行記者朋友心想說「在香港的議事廳裡面有人被抓出去,這可能是史上第一次,所以做媒體的,想留下來等待這個畫面。」

見證示威者抬走死士的人性光輝一刻

等待清場時分,他跟同伴商討分工後,打算出去立法會看看。此時,他聽到樓下有一群人,一邊喊著口號「一齊走、一齊走」,一邊衝進來。之後這群人把那些死士抬走,然後他就趕快打開錄影機拍攝,就是社交平台上的那個影片。

他覺得現場的示威者本身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各自負責任。可是,最後大家還是願意衝回去把死士抬走。「你說是因為愛也好,所以強制把你帶離現場。我覺得當時能夠做出這個決定不簡單,因為你算是違背別人的意志。真的好不好,其實很難說,但就這樣發生了。」

他個人覺得這個舉動是好的。一起來一起走。

之後他開始跟著示威者出去,發現外面已經在驅趕示威者,沿路很多人已經因為催淚彈而流眼淚。戴著印有「Press」字眼的頭盃和防毒面罩,沒有穿記者背心的他,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危險的地方,「警察衝上來大叫『走啊!』,我差點摔倒。」但他沒有被推到,之後就跟著警察跑。

本身他們預期七一如果有事發生,可能會通宵到隔天,但結果比預期的早結束,「像臺灣的話,就會到天亮,臺灣警察很喜歡三、四點清場,因為那個時候人最累的。」

我問:「你去香港拍這些東西,不會怕嗎?」

「不會。」他用很納悶的語氣回應。

他反而覺得有點可惜的是,因為不會廣東話,所以他不太清楚現場示威者的舉動,令他少蠻多感動。「比方說當時梁繼平說那些話,我後來回來看字幕才知道他原來說得很不錯,很可惜的是,你在現場見證歷史,可是你不知道你在見證什麼。」他覺得有一點遺憾。

從反送中看臺灣媒體 譁眾取寵以追求點擊率

臺灣媒體的立場各有不同,有親藍的或親綠的,這次不論哪個陣營的媒體都有報導反送中,包括公視、東森、鏡傳媒、報導者、環宇、三立、TVBS等等。但他發現自由時報的報導方針雖然接近抗爭者立場,立場也是反對中國因素的,甚至香港人最近也在自由時報上登廣告,但他們「沒有派任何記者去香港現場採訪」,全部只用外電。

就臺灣媒體報導反送中事件來看,主要以譁眾取寵方式報導,問及原因時,他表示:「因為客觀的新聞沒有人看。」又指出除了觀眾素質的問題以外,媒體本身沒有尊重自己的專業,為了點閱率而做出自己覺得應合觀眾口味的新聞,他說「那你所謂的專業知識難道是滿足觀眾嗎?」

他指出十年前就有人提出現在是分眾媒體的時代,但主流媒體還定格自己的目標觀眾為「大眾」,因此推使各傳媒工作者只好追求更多的收視率。

「可是那個多不代表人家喜歡你,不代表好。可是,那個多,卻讓你活下去。」他說。

他說媒體間已經討論這個問題十幾年,但到現在還沒有改變。他雖然不滿媒體追求高收視而放棄專業,但也無奈地認同收視率是維生的必須條件。但他不是完全灰心的,他覺得「跑新聞當然值得做,就算只有少少的人看,他影響到的,可能是有決策能力的人,那就夠了。」

他覺得如果想以個人力量改變這個世界或一整個行業,是不太可能的。但「盡量把自己做好吧」。他曾在2015年以眾籌創辦雜誌「眉角」,一年後覺得雜誌達成自己的初步目標,所以停刊了。他也指出目前接近自己理想的媒體模式是「焦點事件」。

寄語香港:痛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

他當十年記者,一直關注弱勢、不正義的事情。2010年報導甘肅省土石流天災人禍,2014年因報導彰化六輕的空氣污染問題,而獲得卓越新聞獎新聞攝影獎。

我問:「為什麼你會關注反送中這個議題?」

他精簡扼要地回答:「人權問題。」

他認同立法會裡面示威者宣言中的幾個訴求,包括取消功能組別、爭取真普選。「功能組別會限制香港正常的發展,如果想在體制內改變,功能組別一定要取消。」他這樣認為,而且覺得反送中運動不只反送中,也是要改善香港結構性的問題。

他又說「七一的時候,本來朋友要拍大遊行,但後來立法會開始衝擊,我說『遊行已經不重要,改變不了香港,看起來不會比兩百萬人多,對香港政府來說一樣。』正如立法會裡面也有人寫說『是你教我遊行是沒用的』。」他覺得香港市民已經用和理非的方法表達訴求良久,但一直沒有相對回應,是政府逼使市民暴力。「包括後來的幾場遊行,沙田變成那個樣子,我覺得都是可以理解的。」

他很清楚了解到香港社會沒有民主體制;所面對的是一個獨裁政權;二十幾年來的民主運動難以得到回應;要得到應有的人權自由民主,是不容易的。那,他對香港人有什麼寄語呢?

「痛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他又再一次精簡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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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續說「面對強權有些人會選擇接受它,甚至覺得如果打不到對方就加入對方。」但是他覺得香港人並不悲觀。「那麼多年輕人願意出來抗爭,有些甚至是九七之後出生的,他們活在一個注定看不到光明未來的時代,但仍然很勇敢地往前,這是樂觀的,最厲害的。」

「我覺得所有上街頭抗爭的人沒有悲觀的,他們心裡懷抱希望,覺得一定有改變的可能性,即使很小。」面對令人絕望的社會狀態,唯一可以自救的方法,大概是老套的一句話「只要抱著希望,不放棄。」他更建議臺灣政府應該盡快修改《香港澳門關係條例》第十八條,以幫助香港政治犯。

訪談結束當晚,香港發生721元朗白衣人暴力事件,以及上環開槍暴力震壓事件,當中警察嚴重失職,更涉疑勾結黑社會勢力,製造社會恐慌。縱使如此,香港政府高層對反送中五大訴求、示威者的以死相諫、多次遊行中警方對示威者的不當處理、警察不按通例開槍清場,以及警察公然縱容黑勢力製造白色恐怖,他們仍然不聞不問。其不公不義的種種行為促使多個紀律部隊、公務員團體,以及各行各業紛紛聯署聲明,予以嚴厲譴責。

反送中運動已經持續接近兩個月,香港人在整場運動中,一起學習如何面對警察查身份證;於路邊擺攤時,如何面對警察;如何處理催淚彈;如何克服警察開槍震壓所造成的恐懼;如何在險釀人踩人的催淚彈煙霧中守望相助;如何挽救失去求生意志的戰友;受襲時,警察不予以救援時,如何自救;警察拒絕發出集會不反對通知書時,如何合法地表達訴求。在政府逼使下,香港人一直在進化,當中有血有淚。

雖然沒有人預計到未來發展如何,但今天香港人在極權之下,堅毅不屈地繼續抗爭,希望世界各地擁抱自由民主信念的人都能支持他們。

記者:彭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