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據說歷史已經走到了盡頭,二十世紀儘管仍然餘震未了,資本帝國卻早已急不及待在全球佈下千年大計;東歐諸國和蘇聯已經兵敗如山倒之後的接近二十年,中國的資產階級已經冉冉上升;社會主義行將成為一個專門名詞,須得到教科書中去才能找著它的意義;理想世界已經無從實現於人間,唯有期諸天國的時候,我竟來紀念十月革命九十周年了。
一九一七年發生在俄國的事,驚天動地。因為,它不單是俄國掙脫古老帝國的黑暗重壓的戰鬥,更是人類反抗現代資本宰制的一次創舉,原來歷史並沒有宿命,人還有自由聯合的可能。於是,十月革命的浪潮開始席捲全球,世界各地紛紛建立了社會主義國家,從東歐,到亞、非、拉、美,星火燎原。「十月革命一聲砲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中國經歷了三十年的鬥爭,也完成了反帝反封建的任務,過渡到了社會主義。至於資本主義,也不復十九世紀的樣態,帝國主義也在二次大戰後轉型。
然而,社會主義墮落了,蘇聯度過了二十多年的史太林時期;東歐築起了鐵幕,直至二十世紀末;紅高棉屠殺百萬人民;中共殘酷鎮壓異己。社會主義,彷彿成了暴政的同義詞。人類做著的原來不是好夢,卻是噩夢。夢醒之際,發現已經浸浴在血泊之中。右派幸災樂禍,左派汗顏無地。
一九九七年,十月革命八十年後,英帝國主義放棄了它在遠東的最後一個殖民地,仍以社會主義自命的中國,收回資本主義的香港,然而實行所謂「一國兩制」。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於是在這個所謂空前的創造性的歷史實驗當中,滑稽地牽合成一對互補相斥的活寶。所謂社會主義,也就是不是資本主義;所謂資本主義,也就是不是社會主義。稍有頭腦的,莫不以社會主義為專制獨裁,資本主義為自由民主;略遜一籌的已經把社會主義說是計劃經濟,資本主義說是市場經濟;等而下之的,卻只剩得社會主義貧窮落後的地獄和資本主義先進發達的天堂了。可是,香港人也不過是這樣的貨色,奈何!
一九一七年的事大抵要回溯到一七八九年的法國大革命,資產階級推翻了封建統治,打開了通向現代世界的道路。革命揭櫫的自由、平等、博愛,至今仍然高懸在藍白紅三色的旗幟之上,輝燿著人類社會。三色之中的博愛(法語謂之fraternité,英語有fraternity和brotherhood),按其字面意義,近乎「泛愛眾」之類,充其量也不過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卻未彰顯人我一體的意思。他者決不是地獄.儘管一與一相加只是等於二,也決不是少於二,而只要因緣相濟,也就可以大於二。
資產階級沒有竟其全功的事業,無產階級也沒有完成,社會主義失敗了。然而,人類除了社會主義之外,還能有其他的出路嗎?如果社會主義畢竟是一個失敗,也就是說,人的聯合不啻一種虛妄,那麼,這個失敗也就是人類的、歷史的、終極的。
(二零零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弟弟故後兩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