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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淡蓝色的下午

在火车上,我望着窗外,暮色弥漫。我在想,这是怎样疾驰而过的一个下午。我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的心跳,回想起他们的面孔。往下一个地点,我们马不停蹄。
这个下午曾真实地存在过。是蓝色的。

周六晚上约见东莞的一些朋友,和香港人Jenny、美国人Amanda中午就到了深圳。整个下午将是空闲的。于是我便建议,去看望深圳维权的那些患了尘肺病的湖南耒阳来的农民工。
我们的出租车在布隆公路上转了很久,始终找不到徐志辉所说的那个村子。这一带,除了一条公路,就路旁一些零落的店铺,没有一个显著的建筑,确实很难找。电话打了可能将近十个。最后只有放弃,约在一个卫生院门口,他们过来接。
他们开车过来了。这让我们有一点意外。但很快释然,这些工人在深圳做工十余年,总有些积蓄。开车的那位叫做罗仁龙。他是一名包工头。他们仍然穷困,但不是想象中一穷二白。
我、Jenny、Amanda坐在后排,车带着我们,往回开。半路上,遇上步行来接我们的徐新生。他上了车,和徐志辉共同挤坐在前排的副座上。我们说后排还有空间,他却不肯。他已是尘肺三期,非常瘦弱。
车停下来,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型宾馆。我问他们是否住这里,徐志辉说,在这里订一个房间吧,有空调。我们不住这里,我们住的地方脏。
我说我知道你住的是10元一个床位的旅店,我们就要去你们住的地方看看吧。再上车时,我拉着徐新生在后排坐下,我贴着他异常瘦窄的肩膀,想到这位以前靠出卖体力糊口的汉子,现在体重估起来不到90斤,心中一酸。
由于这一百多个维权的耒阳工人并不全部住在一起,我们去了一个他们住的相对比较集中的旅店。那里住了四五十人。下了车,不少工人已经迎上来,我们上到四楼,徐志辉他们走的很慢,依着扶手,一步一喘。
每个屋子约莫六平米左右,有一个床,睡两个人,一晚30块钱。屋子很热,工人们几乎都是赤着上身。在这里,我们见到了媒体报道中提及的徐瑞宝、黄荣、倪桂生等人。他们很瘦弱,大多数人的胸部骨骼轮廓清晰可现。
挑了一间屋子坐下,几位主要的维权代表都搬了凳子坐进来,很多工人都围过来,但屋子无法容纳那么多人,于是他们就簇拥在门口。

我简单介绍了自己和两位同来的朋友,说明来意,是想更多的了解他们,跟他们聊聊,然后做些力作能及的事情,仅此而已。
这是我第一次在一群年岁长我许多的人面前讲话,我语气有些慌乱,他们却听得很认真。
聊了一阵,突然听外面有人说,警察来了。接着,一个警察出现在门口,他问我,你们是干吗的啊,是记者吗?
我说我们不是,是香港读书的学生。
他叫我出去,然后问我,那个外国人是谁,是不是记者。他指的是Amanda。我说她是个美国人,来香港当交换生。我又解释说,我们只是关心工人的普通公民而已,从报纸上看到他们的消息,就来探访。
警察问我是哪张报纸,我说是昨天的中国日报,前几天的潇湘晨报好像也有报道。
那个警察让我拿学生证给他看,我有些为难。他说没事别怕,我就是看看。
没办法,我只有回房去取。大家都是一片沉默,我看了Jenny一眼,她显然也没有这样经过警察盘查,有些无措。
警察拿着的我学生证念出我名字,又端详了一番。他让我把身份证也拿出来,这次我反问他到底是要干什么,我只是来跟工人聊聊天而已,不是来添乱的。
他这次没有强求我,又就Amanda问了几句,也就走了。一边走,一边对着手机小声的讲着什么。自始至终,他态度倒也算和善。
我回到屋里,心中忐忑不安,又因为被警察发现而感到沮丧,有些想马上离开了。Jenny同我商量,如果就这样走,工人们不仅仅非常失望,也会打击他们维权的信心。于是我们决定,按原计划进行,但尽快结束。

我让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用三两句话介绍自己。由徐志辉开始。其实我跟他聊了几次了,对他的情况有一定了解,只是希望他开个头。他讲了很长,我也不忍打断。但没办法,趁他讲完一个段落,马上把话题转向他旁边的徐瑞宝,让他介绍自己。
原来每个工人都有很强的表达欲,在开始的自我介绍时,他们看起来很羞涩,但是一旦打开话匣子,讲起得病、维权的经历,他们都激动起来。
当进行到第四个工人的时候,突然外面吵起来。“楼下来了很多公安。好几辆警车。”
我知道事情不妙,再待下去,可能会受到无端的带走盘查。于是我们决定离开,和几位主要的工人代表一起回到深圳市区再谈。
时间紧迫,最后的几句话,我向工人们承诺,会持续关注他们,会尽力帮助他们。我看到他们眼中的泪光。

下楼时,工人们都站在楼道里送我们。一个女人表情木然,沉默地站在他们身后。我问徐志辉那是谁。他悄悄在我耳边说,“家属,她丈夫得尘肺病死了,她也跟我一起来要赔偿的。”
一起出来的打工者,已经死了好几位了。看新闻中提到,他们村的一位老太太,四个儿子有三个死于尘肺。

到了楼下,我们也不敢多望警车,直接上了罗仁龙的车。我们的车一启动,一辆警车也立即启动跟上来。跟了一段之后,才消失了。
到达城里,找了一个饭馆,跟工人们吃饭。饭桌上,我把法律法规摊开,给他们一条一条地分析。他们最大的困难,是无法证明劳动关系。尘肺是怎么得的,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但他们却要从源头开始证明。包工制与流动式作业,大多数没有买保险,使得他们证明劳动关系异常困难。有几个人因为持有的爆破证上注明了单位,还可以用来主张劳动关系。
在饭桌上,黄荣一直苦着脸,从没展现过一次笑容。他面临的困难最大。之前因尘肺引发的一场大病,他花掉了很多积蓄。他愤怒地烧掉了工牌、暂住证,想把那些给他带来痛苦的记忆化为青烟。但到了现在维权的关头,他发现那些重要的东西,却已经不存在了。
我感到自己的无力,法律的无力。

一个下午疾驰而过。与他们合影,告别,把打印好的法条分发给他们。我看到Jenny多次转身抹泪。
也许,我们做不了太多,我们只想告诉他们,还有人在关注他们。加油。

我忘不了他们。尘肺工人们。我忘不了他们每一个具体的人。他们的笑容,他们的眼泪,他们的皱纹与白发,他们骨瘦嶙峋的身体,他们让我心疼的每一个眼神。
他们建起了深圳的座座高楼。他们可以如同唤起自己孩子名字一样,念出那一幢幢由他们建造的楼的名字。多年的媳妇都可以熬成婆,他们对这个城市十余年的不离不弃。缺始无法换来一个居民的身份。
十余年后,他们还在这个城市暂住。
他们并不仇恨老板,也不埋怨政府,他们大多数人只怪自己的命薄。
他们是我的哥哥,或者叔伯。他们生命的时日无多。

和纯朴的他们在一起,我感到灵魂在净化,回归常识,以单纯的事实与普通人的良知来判断是非。物欲在这座城市川流不止,但和他们相处,我得到喘息。我在反思生命的意义,我在反思自己的担当。
我们要与时间赛跑,为他们争取到合理的赔偿。
在火车上,我在想,这是怎样疾驰而过的一个下午。我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的心跳,回想起他们的面孔。
往下一个地点,我们马不停蹄。

后记:
初稿写于09年8月。写了一大半,没有写完。今天翻出来写完,发现很多细节已经忘了,无法详述,很遗憾。
好在后来,他们的故事还有些许亮色。大多数人从政府处获得了7-13万的爱心款,虽然远远够不上公平,但至少有一些钱可用于治病、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