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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弗斯還是勞動解放

西西弗斯還是勞動解放

攝:Alex Leung

許多人都讀過這樣的童話:有兩個人,一個是富人,一個是窮鞋匠,他們是鄰居。富人並不快樂,而鞋匠卻很快樂,整天唱歌。富人非常妒忌,他給鞋匠一大筆錢,要他不再唱歌。鞋匠照辦,但從此非常不快樂,不僅因為不能唱歌,而且整天為那筆財產煩惱。他毅然拋棄了財產,再成為快樂的人了。

快樂鞋匠和西西弗斯

舊時一個獨立工匠,他的勞動比現代人的勞動愉快。他依靠自己的生產工具來工作;他是生產過程的主人:他自己控制勞動的強度;他是整雙鞋子地製造,因而他的勞動具有創造性質;他可以根據自己意願來處置它。

現代打工族恰恰相反。他從頭起就是整個企業的龐大分工的一部份,它是一顆螺絲釘,整天不過重覆一種最單調最無聊的操作。在古希臘神話中,西西弗斯因冒犯神靈而被罰,每天要把一塊石頭推上山頂,但一到山頂石頭就會自動滾下來,他於是只得永無止境地重覆工作。換言之,古人認為,重覆、單調的勞動乃是痛苦的懲罰。現代僱員,人人都是西西弗斯。他甚至比西西弗斯更可悲。工人不僅在物質世界中受統治,而且在精神世界也受統治,他們把統治階級加在他身上的意識,當作了自己的意識。

市場是自由、平等的典範。工人和資本家同時出現在市場上,一方作為勞動力的賣者,一方作為勞動力的買者。雙方都是充份自由的。在訂定勞動契約的時候,雙方都是完全自願的。

企業裏的皇帝

但是這種自由對工人沒有太多用處。如果他要保留自由,就要餓死。如果他要吃飯,就要犧牲自由,出賣自己。勞動契約一經簽定,自由平等也就同時消失。在資本主義企業裏,始終都是君主專制。在那會資本家就是無冕皇帝,而且隨著資本的規模擴大,無冕皇帝的國土和臣民就越大越多。牠的統治的整個目標就是如何盡可能多地榨取勞動,以便使自己的資本增值。

一般來說,在市場上資本家是付足勞動力的價值的,誰也沒有欺騙誰。工資不是資本家單方面能完全任意壓低的。可是,當工人受僱於資本家,資本家在企業內怎樣使用勞動力,榨取盡可能多的勞動,那就是資本家的自由了。在早期資本主義,除了人的生理界限外,工時沒有一個客觀的、最高的界限。在英國工業革命早期直至十九世紀初,一個工作日究竟有多少工時,根本沒有任何法律規定,所以工時往往是十二小時以上,有時是十六,有時是十八,直至工人筋疲力盡為止。資本主義如果放任發展,結果一定這樣。往後,雖然實行了十小時工作制。甚至是八小時工作制,但這都是工人運動自己爭取回來的。這無異是一個偉大勝利,可是這個勝利許多時被過份誇大了。是的,勞動時間有了硬性規定。但是沒有而且在資本主義下不可能硬性規定勞動的強度。社會越是硬性規定了勞動時間的長度,資本家就越要在這個長度以內盡量榨取勞動,十分鐘甚至是一秒鐘也不放過。而且隨著科技的進步,工人的勞動強度也不斷加強。流水作業。機械化。電腦化監察系統。專人計算勞動時間以便制定勞動定額。不斷提高定額。泰勒制。三班制。不許自由去廁所。不許談話,等等。既然科技的進步是沒有止境的,在一定時間內,一定量的資本所吸取的勞動也就可以不斷提高。所以,現代工人的勞動時間的減少,是以勞動強度的不斷提高為代價的,而結果本質上一樣:令工人筋疲力盡。這種對勞動的貪婪的壓榨,使工人的餘閒僅足恢復體力,這樣,工人的吃喝、休息,說是為自己的幸福,不如說是為資本家的幸福,說是為自己而活,不如說是為資本增值而活。

勞動的異己化

有人認為,當機器大大取代了人力後,工人就幸福得多了。事實並非如此。工人的勞動要比西西弗斯的勞動單調、無聊一百倍。西西弗斯費盡氣力。現代工人卻只是服侍機器、從屬機器,只是使用自己一小部份的體力或腦力——一隻眼睛,或幾隻手指——來協助機器運作,並且不斷重覆。這樣長此以往,工人的某些器官過度使用,而其他大多數器官卻閒置不用,因而使他更畸型,造成種種或隱或顯的職業病。人的生理和心理規律要求人們經常地、均衡地活動。可是機械化卻強迫人的生理和心理規律完全適應機器的物理的和機械的規律,使人變成機器。創造性勞動乃是自然的人化(把天然資源化為人的創造物),而機械式勞動卻是人的機械化。

這種對人性的壓制並不限於藍領。隨著工業發展,隨著辦公室的規模擴大和文書體器的日益改良,越來越多的白領從事同藍領一樣單調無聊的工作。成千上萬的打字員、收銀員、櫃台員、電報生,他們的工作何嘗具有創造性呢?資本主義越發達,人的價值越貶值,藍領如是,白領如是。近三十年來,我們所目睹的是白領的「藍領化」。在工作上是如此,在收入上也是如此。在一切發達國家,白領(除了管理層)和藍領的收入差距,不是不斷擴大,而是不斷縮小。

諷刺的是,機器本來就是工人勞動的產物。但是在資本主義下面機器不僅沒有造福工人,反而變成資本,變成統治工人的異己力量、變成摧殘工人身心的怪物。工人純粹是資本增值的手段。人們就叫這種現象為勞動異化(Alienation of labor)。異化,或異己化,是人的主觀活動,結果分化出一個與自己敵對的客體的現象。勞動異化就是勞動產品——機器——反過來支配、統治勞動。這種統治表現為在生產時工人變成機器的一部份,但又經常地被新科技、新機器不斷排擠、代替,使其失業,或使其勞動力價值日益貶值。

工人作為資本增值的手段,必須在繁榮時期被資本家從市場吸納進企業,在衰退時期則由企業被排斥回市場,成為失業者。工人就是這樣被週期性地在企業與市場之間流動,不斷被吸納,又不斷被排斥。只有這樣才能令資本家取得最大利潤。如果工人留在市場,拒絕向資本家出賣自已:那資本就無法增值。如果工人永遠滯留在企業,那工人就成為資本家的奴隸,既然奴隸不能解僱:因而同樣有害於資本的增值。畢竟:資本家是天生的自由主義者,他不歡迎奴隸。工人的這種經濟運動,就這樣促使資本不斷積累、擴大。勞動異化為資本,異化為資本家。工人越勞動得多,所異化的資本越大,從自由競爭時代的中小資本,直至今天的壟斷財團,跨國公司。而工人自己獲得甚麼呢?如果沒有老板要他,他就連生存也頓成問題。同古代奴隸相比,現代工人是自由的,但奴隸不用擔心失業,而工人卻常常擔心失業。

工人的精神貧困

資本主義下的工廠勞動對人性的影響,遠遠超越工廠的範圍。它整個地把工人的身心扭曲。勞動不僅是重覆、單調的勞動,而且從頭起就是為別人而勞動。勞動的這種性質,使工人不能不覺得勞動純粹是他生命的浪費,不能不使他同他自己的勞動彼此疏離。他在勞動,但他並不感到投入;正在勞動的他不是真正的他。真正的他不是活著的他,而是深深地被壓抑者。長此以往,他就把自己分成兩個人。一個是外在的異化的「僱員」,一個是內在的、被壓抑的自己。工人的內在本性,他的種種人性力量和需求,就被犧牲了。漸漸地,他的種種感覺,他的精神觸覺,鈍化了,麻木了。他也無從耕耘自己的早已荒蕪了的心田。他連自己也不了解。在單調的、非人的勞動的重壓下,他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去充份發展種種人際關係:友情、愛情,種種社會生活。他既同自己疏離,也同人疏離,更同大自然疏離。過份發達的分工使他自己的能力只在自己的本行範圍內充份發揮出來,其餘的心智便被大大壓抑著。

第二次大戰後,先進資本主義國家帶來了所謂大眾文化的時代。一方面,工人經過長期鬥爭,縮短了工時,工人的餘閒不斷增加。另一方面,電視、電台、電影。流行音樂等等的普及,使工人的文化及娛樂生活比以前多了許多。有些人從中就得出結論,認為工人在精神上得到解放了。現在我們知道,這當然不是事實。恰恰相反。它加深了精神的貧困。

工人的餘閒增加了,這是偉大的。不過在資本主義下餘閒也不能不納入商品化的範圍。工餘,他聽的流行曲,看的電視劇和漫畫,通通都是作為現成的商品,由龐大的娛樂公司、電視台、電台提供給他們「選擇」。人們經常爭論,在節目製作上,究竟是觀眾牽著電視台、電台、唱片公司走,還是倒轉來。其實嚴格來說兩者都不是。這不過把表面的市場供求重覆一遍而已,而不是探討造成這種供求的社會本質。供給的一方,是為利潤而生產的文化娛樂企業;需求的一方,則是為異化勞動所壓迫的普羅大眾。這種供給和這種需求,都是資本主義普遍商品生產的結果。在普羅大眾來說,由於受到非人勞動的壓迫,餘閒的作用,除了恢復體力,就是讓那些受異化勞動壓抑的種種人性慾望,有機會宣洩出來,讓他那鈍化了的神經受到強烈刺激。

疲勞的身軀決定了他很難欣賞高級文化(這類文化通常要有相當學識和時間訓練才能有欣賞能力,諸如古典音樂、嚴肅的文學等等),而長久被壓抑的種種慾望,則決定了他只能欣賞搞笑的、不必花心思的、強烈刺激的、渲染色情暴力的、誇張上流社會的恩恩怨怨的節目或流行音樂等等。在娛樂文化企業來說,他們一定要製造這類低級的文化產品,因為他們是為利潤而非為文化而生產。在飽受精神壓抑的普羅大眾來說,這種廉價的大眾文化可以暫時麻醉自己。所以,從頭起「大眾文化」就是建築在商品生產和異化勞動上面。正因為這樣,「大眾文化」只會進一步鞏固商品化和異化,而不會減少它。高級文化的特點是它基本上是反省的、嚴肅的、對人生的種種問題採取莊嚴態度。而「大眾文化」作為一種商品,為了要賣得出,就不能不成為討好的文化。它不是促使人們反省自己的人生,而是純粹討好人們的由於被扭曲被壓抑而變了形的種種衝動、慾望,使之宣洩,使之膨脹,使之以一種極其誇張的方式讓人們暫時得到滿足。這種文化不能提高人們的心智和美感,反之,乃是降低它們。所以,異化促成「大眾文化」,「大眾文化」反過來加深異化。

「大眾文化」從頭起就改錯名字。大家知道,農村裏人們喜歡唱山歌。民謠、山歌等等,這些才是真正的「大眾文化」,因為它們真正由人民所創造。他們自己就是藝術的生產者。今日的所謂「大眾文化」,不過是市場上的現成商品,而大眾只是純粹的消費者,他們沒份創造。任何創造出來的藝術,都會使創造者自己在心智上得到昇華。而純粹去消費低級的文化商品,除了麻醉作用外,根本不能在精神上有所提升。

勞動的解放才是自由

許多人喜歡談工人權益。不幸的是,他們所看到的工人權益,不過是其中最邊緣性的而已。問題在於要徹底解放,要使工人從純粹的「生產者」(其實是螺絲釘)和「消費者」(其實是毫無創造力的被餵飼者)變成真正的人,變成有創造力的、自覺和自為的人。自由派學者時常攻擊馬克思主義過份強調經濟作用而忽視精神。他們錯了。資本主義才把人變成純粹的「經濟人」,而馬克思主義乃是要促成全面的、自由的人的來臨。

人們習慣於把眼前的生活當作是永恆的東西。其實,歷史告訴我們,勞動決非從來就是這樣異化的,猶如大眾決非從來都是純粹的「大眾文化」的消費者而非創造者一樣。這種非人的勞動和非創造性的「大眾文化」,不過是資本主義的工廠制度和商品生產的產物而已:它不是從來就有,也不是永遠都存在下去,直至世界末日。

但是我們也不應美化古代社會。由於生產力低下,社會貧窮本身始終妨礙著大多數人發展文化,藝術和科學。資本主義的歷史任務,就是大大提高生產力。只有這這個前提下,人人才有條件大大縮短工時,人人有機會進修大學,人人有充裕而合理的物質生活:只有這樣才能使人充份發揮自己的創造力。這也是異化勞動的偉大功績。不過,它的任務也基本上完成了,而且已走向自己的反面。現在人們恐懼的不是生產不足,而是生產過剩。生產力現在已經大到這樣的地步:如果不交由社會管理,繼續讓它保留在資本家手中,就無可避免造成巨大社會矛盾(戰爭、貧困、失業、環境污染、精神健康日益惡化……),而且使人們的異化達到可怕境地。資本主義社會的特點,就是物質上富裕,而人本身卻日益貧乏。這個矛盾並非不能解決。如果我們消除資本主主義制度,消除商品和利潤制度,把生產力交由全體工人支配,由全體工人管理生產,管理社會,讓高度的生產力真正造福人群,那就有可能解決矛盾。物質上富裕的社會,理應可以造就出精神上同樣富裕的人。

作者按:本文原刊於新苗雙月刊第7期,現經作者稍加縮短及編輯,藉五一紀念日重行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