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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对话张海超:尽量把我的生活说得好一些 (下)

其实我也不是像许多人说得那样勇敢

于:你选择开胸验肺,还没有等到去做职业病诊断的复议?

张:刚开始是想走正常程序的,但我想到,做职业病诊断的时候那几个专家都在,再做职业病鉴定还是那几个人,这就是后来媒体上报道的,一个门两个牌子,一直就是那几个人。再加上他们后来说的那番话,不可能自己推翻自己,那种情况下,有个真实的结果可能性不大。

于:因为我看报道上说,正常人做一个开胸验肺,对生命有一定危险性的。当初是怎么做下这个决定的?

张:当时我去医院住院观察检查到6月16号,报告出来了,把肺结核等等全部排除了。但是因为职防所出的那个诊断证明,他们没法写结果,在我病历上只能写,“双肺阴影,性质待查”。

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且说怎么治吧,连是什么病诊断都诊断不出来,我觉得也不可能吧。我问那我想做进一步检查,该怎么做?医生说可以做CT引导穿刺,也是活检,但是那个伤害并不大。但是在郑州职防所,一个专家就说他们职业病诊断不参考CT穿刺的结果,做了也是白做,再说还要花几千块钱。当时我就说如果不做这个,怎么进一步检查呢?医生说可以开胸活检。

我想了一想,我说做就做呗,刚开始我住的呼吸内科,开胸活检属于胸外科了,医生就让我问问费用。我就去了胸外科做了相关检查,费用是2万多块钱,我也没钱。医生说了这活检,你不适合做,其实他们看胸片就知道是什么了。就是有了郑州市职防所的结果,他们不适合再下诊断。因为我的情况不像结核,是双肺阴影市双肺弥漫性的,5片肺全部都是阴影,没办法切除。他们说你做这个危险性挺大的,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我说那就做吧。

于:所以你的决定都是当场作出的?

张:其实我也不是像许多人说得那样勇敢,下多大决心。那时候就是有两个心理准备,如果不是尘肺病,那也好,我也应该有个治疗方案。第二个结果就是职业病尘肺,那我以后的治疗、维权,应该还是可以看到希望的。两个结果都能接受的情况下,我就很快做出了决定。因为我从郑州市职防所出来到郑大一附院住院的期间,没有用药,没有治疗方案,也知道双肺阴影,也知道挺严重的,但就是活活等死的状态。那时候想的就是与其活活等死,还不如开胸验肺。这也是一种很无奈的选择,也是一种求生的愿望。我做了以后,不管哪一个结果,都能给我定一个治疗方案。

我能得到这么多媒体的帮助,只能说是很幸运

于:回想这个开胸验肺,如果不是很多媒体的接触,也不会成为公共事件。可否谈谈你是怎么联络到媒体的?

张:09年从刚开始过完年以后,上访过一段时间没什么效果的情况下,自己主动跟河南省内的媒体联系。河南省内的媒体。那时候是上访期间,公司不肯给证明材料,就求助媒体。有河南省法制频道、河南新农村频道、郑州日报、郑州晚报报道了一张证明之难。他们报道的是我因为相关材料无法诊断,也明确了单位隐瞒我的病情。

于:当时你是给报社打电话?

张:是我联系他们的。他们报道以后,也就是09年2月份,效果也不怎么好,这个事也没有下文了。法制频道他们连续报道,也就是更多人知道这个事了,但是用人单位就是不处理。

肺结核诊断出来,我也没跟媒体联系,我想我都诊断出肺结核了,我也没法跟他们联系。一直到我做完手术以后,快要出医院了,在6月30号我出院了,因为没钱了。我又去新密市找处理我这个事的一个领导,说我现在有两份结果,一份是郑州市职防所的诊断,一份是郑大一附院的一个诊断,你们帮我协调一下。当时领导就说,我也不是医生,我也不是专家,当初我让你去郑州市职防所做这个诊断的,他们才是有法定资格的。当时我就觉得花了那么大代价得到的结果,就被他一句话给回绝了。当时我就陷入了很绝望的情况。

回来以后,我就又联系了记者。告诉他们我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有了两个医院的诊断结果。他们立刻赶到了那个医院,对这个话题也挺感兴趣的。

于:他们那时还不知道你开胸验肺的决定?

张: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其实我第二次寻求媒体的时候,并不是说对他们抱着是百分之一百的希望,因为我有过这个经历了,第一次很多媒体报道过这个事了,但没有促进这个事的发展,反而有些副作用了。就因为我第一次媒体报道失败了,第二次要发稿的时候,我们家人都是一种很犹豫的心理,

刚开始郑州晚报的记者,他先写完稿,但是写完以后出于某种压力,不能报道。领导没批。只有郑州市东方今报,他是到7月10号发的稿,7月9号给我打电话,他说海超这个稿子写好了,明天发吧。当时我都没敢跟我家人说。这个事情万一没有正面作用,这个事更难处理。

于:他们什么时候采访的你呢?

张:他们是7月6号在新密市第一医院采访的我。我7月6号那天上午去的新密市信访办,他们跟我说的那番话那个时候,我已经觉得走到死路了。所以就联系了媒体。

到7月9号,说要发报道了,也就我自己知道,我没跟家人说,直到报道出来他们才知道。我没想到反映那么强烈,7月10号停了一天,7月11号省内的电视台,12号省外媒体像央视的今日说法、凤凰卫视,都报道了这个事。媒体参与了以后,事情就越来越大。

于:你觉得整件事媒体起到什么作用?

张:我这个事,从开始到现在,我很感谢媒体,我的事之所以有转折,媒体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舆论监督作用,促进了这个事的进展。

我能得到这么多媒体的帮助,虽然我现在已经是这个病情的终末期了,只能说是很幸运,包括记者也是这样说。因为在中国很多工作岗位,都有职业危害因素,官方说有60多万尘肺病患者,很多患者种种原因得不到赔偿,甚至有很多自杀了,但是没有得到关注。被媒体报道了,得不到解决。

赢的是我的权益,输的是我的健康,我的生命

于:你在2009年9月终于拿到了赔偿,怎么这么快呢?

张:我能拿到赔偿是媒体起到的作用。发生以后,当地的有关部门,就算是特事特办了,没有按照正常的法定程序处理。比如工伤认定,我只用了2个小时。按照法律程序要60个工作日,如果情况复杂可以再延长30个工作日。我的伤残鉴定,也就用了两三天时间,正常也要90天。我拿到那个赔偿,是经过新密市政府部门从中调解,最后签的协议。

于:你认为你拿到赔偿是法律解决的,还是行政协调来解决的?

张:是一个协调的结果,但我这个工伤认定,是按法律程序上走的,经过劳动部门的调解。其他农民工也是这样,做完伤残认定以后,民工要多少钱,用人单位出多少钱,一调解,如果双方愿意,法律上也是支持的。

于:你觉得拿到的赔偿受到的伤害相符么?

张:之前就有人这么说,你付出了那么多,影响那么大,赔偿的钱到得有点太少了。但是那个时候我的爱人、我的家人,被拖了好几年,家里面没有一天安稳日子,就是想尽快处理了,让我的家人尽快过上比较平静的生活。从前年到去年,都从来没有特别高兴过,包括过年,都是坐在那里掉眼泪。当时几个律师支持我,调解不成你可以跟他打官司啊,但为了让家人有一个平静稳定的生活。把这个事结束了。

那个时候我的想法是,不管赔多少,算是我争了这口气,维护了我的权利。有的时候我就想,这也可以算我赢了,也算我输了。赢的是我的权益,输的是我的健康,我的生命,是没办法衡量的。这个病影响生活质量,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都没办法治疗的,即使他把企业全赔给我,也不能换回我的健康。

于:你每个月多少钱用于吃药?

张:从去年11月份到现在,不感冒不住院,一个月四千到五千块钱的样子,加上生活费更多一点,感冒住院要更多一些。

我现在的情况,一般农民工是负担不了,四、五千块钱,是很多农村人一年的收入。像我家现在唯一的经济来源,是我爱人在外面打工。她每个月一千多一点,要住房子、吃饭,孩子要上学,把这些扣去,这样她那个一年的收入不够我一个月的医药费。

谁都能看出来,中间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事

于:你的案件被媒体报道以后,有消息说有医院和相关领导被处罚了,你怎么看?

张:医院是郑大一附院,就是给我做开胸活检的医院。在去年8月12号有媒体报道,给我做手术的医生被吊销行医资格,给我做手术这个医院被立案调查。去年这个消息出来以后有很多公众的指责,所以这个事就只是口头上说了说就算了.

于:那就是说原来是政府作了这个决定,但在社会舆论压力下没有执行。

张:比如吊销医生行医资格,只是说了说,没有真正去执行。如果真去执行,指责声会更大。

于:还有一些地方官员被处罚了。你怎么看?

张:是啊,比如说郑州市执法所所长被撤职,新密市卫生局副局长被免职,还有那几个专家被撤销诊断资格。毕竟是当地有关部门的最后决定。在我个人看来,这个事他们也有相当的责任,受到这种处分也是应该的。

于: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真的是刻意隐瞒事实,还是有别的原因?

张:后来他们跟我解释,郑州市职防所所长亲自找我了,说给我误诊的原因是他们技术不高,水平不行,几个专家水平太差,所以误诊。我就引用了东方时空的评论员的一个评论,现在要讲究一个证据,虽然说我们没抓到用人单位和郑州市职防所有什么勾结,没看到谁给谁红包,但谁都能看出来,中间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事。

尽量把我生活说的好一些,为了给更多的尘肺病患者安慰

于:回到你现在的生活当中,身体状况怎样?

张:怎么说呢,有时候媒体采访的时候,尽量把我生活说得好一些,也为了给更多的尘肺病患者多一些安慰。

于:我大概能看出来一些,这几天我们相处下来,你整天在吃药,而且早晨起来,听你说话的时候我可以听出来你嗓音有气喘的现象。

张:是啊,现在如果说上楼梯,走得太急,都受不了。有的专家就说尘肺有急性和慢性的,只要我们单位患的人都是急性的,接触二氧化硅什么的,这种从发病到生命终结不会超过7年。

今年两会的时候,新华社、腾讯网专门给我做了一个专题,就是我的最后六年,按去年确诊算起,到今年,也就是还有六年。现在就是说我的生命期望值是35岁。但我觉得这有可能就是一种奢望。

包括像我的几个工友,去年生活还可以,今年有一个3月23号就去世了,还有人生活已经不能自理,只能在家养着,什么也做不了。

于:打个比方说,从郑州到深圳,你可以坐火车么?时间大概20个小时左右。

张:坐不了。年前有一次去北京,坐火车,先不说温度,要是有人抽烟呢,我咳嗽咳得就会引起肺部感染。我现在对气味特别敏感,包括做饭的油烟味。我在家里吃饭都是我爱人给我端过去,厨房都不能去,做完饭油烟味太大,到那儿咳嗽就会很厉害,没办法。

于:郑州到北京也就8,9个小时时间。

张:是啊,要是短一点还行,到深圳这边时间长了身体受不了

于:通过刚才谈话,答案已经出来了,但我还想问一下,现在还有可能去打工么?

张:别说我现在,因为职业病尘肺别说是晚期,就是早期,都是终生丧失劳动力。像我农村的,要说做一些脑力劳动,也没有这个水平,做体力劳动肯定做不了。

于:种地可以么?

张:肯定做不了。我们家里也有地,但是都是别人干。我这个状况,多维持一年就不错了,现在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靠我爱人打工,她那点收入连我基本的医疗费都负担不起。很多医疗费用,都是从我去年的赔偿款来的。

让农民工淘汰企业

于:对其他劳动者有什么话想说?

张:希望更多的农民工、劳动者多了解尘肺病的防治知识。我提供的观点有三个,第一是从上级监管部门抓起,他们必须重视职业病防治。第二是用人单位自身投入防护设备。第三就是农民工本身的防护意识。因为上边抓得再好,做得再好,劳动者不去用防护设备什么的也不行。

还有劳动者发现用人单位的环境达不到那个标准,污染太严重,不给口罩,不管劳动报酬再高,农民工也不要去做,都不去做,让农民工淘汰企业。

像我们那个时候,劳动报酬偏高一些就去做这个,后来就很后悔。因为尘肺病不分时间长短,你干几年也可能患上,干几个月也可能患上。我前段时间看一个报道,美国911事件,紧急救援的那些人,那才几天就患了这个病。国内报道,最短的是21天。

提醒农民工去一些生产环境好的地方,签订劳动合同,增强自我保护意识,一旦出现工伤职业病纠纷的时候用力为自己维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