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柏齊
民間學者馬國明早前曾問:「皇后碼頭倒下,會長出什麼來?」他給自己的答案是:主流以外另一種香港故事——一種有別於安定繁榮、發展與進步的香港史。幾百名紮鐵工人,也適時地用身體與怒吼將基層工人數十年來被隱藏 . . .民間學者馬國明早前曾問:「皇后碼頭倒下,會長出什麼來?」他給自己的答案是:主流以外另一種香港故事——一種有別於安定繁榮、發展與進步的香港史。幾百名紮鐵工人,也適時地用身體與怒吼將基層工人數十年來被隱藏的階級歷史,寫在皇后大道中的馬路上。
八月十一日,數百名紮鐵工帶着暴怒與憤懣,一湧而到皇后大道中馬路上,希望政府官員正視他們的苦况,也希冀以嘶喊來讓世人聽到他們的聲音。他們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人類最原始的血肉來做控訴。但,他們萬料不到換來的是輿論的圍攻與責難。
攻擊是來自四面八方的。由財團權貴操控的傳媒,固然要嚴聲譴責這破壞社會安寧的抗議;由恒生指數突破二萬點來延續的發展史,怎容得下這群「流氓」無產階級的挑釁?尤其在中環——這幅金錢與權力的樞紐地帶,穿Chanel、Gucci 的俊傑與儷人,怎會原諒「阻街」這種野蠻行為呢?
即使「安定繁榮」以外的另翼論述也同樣容不下他們。進步的中產階級們在這二三十年來埋首奮鬥的民主、法治及自由市場,也不接受工人為了一己「私利」來挑戰難苦建立及維持的秩序。總之,工人鬥爭的故事,不論在主流或另翼的香港敘事中注定被消音的。
事實上,紮鐵工每天都用自己的身體寫着香港另一種發展史。自六七十年代工業發展、經濟起飛以後,將香港改造的各項大小工程即如雨後春筍。大量低學歷的精壯男人也投身建築這一行,掙一口飯。除卻八十年代初,因香港前途未明而曾經短暫蕭條外,建造業的好景一直持續到九七年。
可是,業界繁榮也不一定代表工人得益的。就以紮鐵為例,九七年前每天工價雖列明是一千三百多元,但層層疊疊的分判制度已開始侵蝕工人的所得。今天工人抗議的紮鐵商,正是那時從小承判商開始發迹,當壟斷了行頭後就向工人壓價。總言之,那時紮鐵工雖有不錯的收入,但制度腐敗已萌生。
業界難得益,他們呢?
况且,建築行內皆知紮鐵是其中一項最艱苦的工序,錢一點都不易掙。
每當有工程開展,紮鐵工就要進場。
他們第一個工序是「開料」,要在鐵柱群揀取合適的配合不同的需要;接着就是「棟柱」,將一束束鐵柱豎起,作為層與層之間的架樑;隨後是「擺陣」,按建築師圖積放下不同的鐵柱陣。幾個工序做好了,就要休息幾天,讓其他工序進場。
每逢夏天,紮鐵工就苦了。兩個工人擔着每枝重一百九十斤的Y40 鐵枝,在烈日下暴曬,還要爬上爬落,在地盤內左穿右插。最難受的,是猛烈的陽光打在鐵柱及石屎,再將熱力反射出來,焗着地盤內的工人,要他們忍受着四十五至四十八度高溫!工人抵不住熱力而暈倒、或腰肌過勞而工傷時有所聞。
自由市場支持者會說,這是勞動市場的供求規律,抵不了辛苦可不幹,改行做掙錢較少如保安、清潔也可以。紮鐵工是沒能力讀懂海耶克與佛利民了,但他們只知道紮鐵業正被三四個承判商壟斷,過去十年聯手將工錢由千三壓至八百。故事還未完。
在這些大判以下,再有二判、三判,他們從中又再「抽油水」,使工人實際所得只有五六百,而本地尼泊爾裔工人所收則更低!加上一個月內開工最多十多天,所以有紮鐵工每月只賺七千大元。更離譜的是,近幾年判頭都先從工人工資中扣起部分,三個月後才發還。究其原因,是判頭先向工人集資打本,要工人先夾錢讓他們做生意。
勞工保障,另一星球語言
紮鐵工營營役役、為口奔馳,為的也是微薄的工資,以外的什麼福利,他們想都不敢想。他們以至大部地盤工人被迫做「假自僱」人士已不是新聞,工傷後被恐嚇不要申報、僱主沒供強積金、沒有有薪年假、病假沒有津貼……對已慣於被判頭欺壓的工人來說,什麼法治社會、契約精神,完全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語言。
回歸十年,香港故事被有意識地重組及盤點清理。可是,不論在權力話語下的安定繁榮,或另翼敘事下的民主法治、自由市場話語,都沒有被壓於低層的工人的份兒;對這群人來說,繁榮成果他們無從分享,市場沒有給他們公正的分配,法治也未能做到他們最低度的屏障。他們是站在主流與另翼以外的化外之民。
沒有人為他們書寫、沒有人為他們發聲。他們就用自己的身體與聲音去訴說自己的故事。皇后碼頭倒下,長出來的不是什麼另類故事,而是這二十年來被隱藏、被壓下的故事—— 一部工人階級的血淚史!紮鐵工則以腳步與叫喊來寫上第一筆。
本文原載《明報》世紀版(2007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