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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食肉糜的人生規劃

何不食肉糜的人生規劃

編按:
收到一篇這樣的投稿。

一個香港大學生,一個永恆覺得勤力就可以上流的舅父,一些在資源匱乏下無法規劃人生的基層婦女,一個社會學家,一些不知民間疾苦的官員。

一些我們沒有考慮過的角度。

這樣的組合,可以是一個怎樣的故事/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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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食肉糜的人生規劃

文:祖

總覺得近年多了一些保險、投資的電視廣告,以人生規劃作賣點,要麼遊說我們為退休生活買投資產品,要麼就是為未出生的小孩計劃未來的教育和衣食住行。這些廣告明顯以二十多三十歲的在職人士為銷售目標,內容多描繪青壯年夫婦的小康之家,甚或富裕家庭。或許對這些家庭來說,此等投資保險產品具很大吸引力──有什麼比穩定舒適的退休生活、快樂成長的子女更重要?

活了廿五年,在多方壓力下,我也開始要思索未來的走向,不期然亦多留意了這些「人生規劃」的東西。回望過去,也許是展望未來的重要一步。但當我檢視過去見證的人和事,才發覺就正如「幸福不是必然的」一樣,原來規劃人生、展望未來並不是必然的事,亦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事。

到底是什麼令一些人甘之如飴去展望、計劃未來?又是什麼令一些人根本不會想這些事情?這或可從我多年來所目睹的兩種家庭初窺端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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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說的是我的家庭。

小時候父母均要出外工作,把我交由外婆外公照顧,所以跟母親娘家的人較熟稔,被外婆外公、舅父、姨媽等教訓,次數可能比父母還要多。七、八十年代經濟起飛,舅父、姨媽等人都經歷過向上流動,小時候一家八口擠在警察宿舍(我外公是警察),後來兩男一女(大姨媽、兩個舅父)成功大學畢業,更有碩士學歷,婚後或租或買,皆住私樓。我父母則是中七畢業,生我時買到居屋,相對而言算是外婆眾多子女當中最窮的一個家庭。

縱使上流機會在九十年代開始已逐漸消失,外婆、舅父等人對讀書搵工出人頭地仍深信不疑,時常督促我努力讀書。舅父管教子女的手段,就是威迫利誘,且要他們學各種課外活動、補習,裝備他們成才。其中一例,是我的表弟們想買玩具就要考試拿到好成績。我小時候無心向學,讀書成績很差,更因此曾跟舅父鬧得面紅耳赤。倒是我父母對我的學業沒有多大要求,只要有多餘錢,也會買玩具給我。父親在我初中時過世,由我媽一人養家。

作為兄弟姐妹間最窮的一個家庭,媽媽給我很大的自由度,當年在中學選理科,也不是她的決定,而是舅父的「建議」,因為他認為理科出路大一點。或者可以這樣說,舅父總有一套規劃人生未來的視野,反觀我媽,或許是因為單親媽媽一個人養家,手停口停,「今日唔知聽日事」,過得一日便是一日--雖然,三不五時也會叫我不要亂洗錢。到讀大學時,每次見到舅父,他總會語重心長地跟我談工作儲錢的事,最重要是放眼將來,到退休時就算不富有,也要夠錢活得安寢無憂。母親當然也有叫我多儲點錢,但肯定沒有舅父那麼緊張,而且只要不向她拿錢用,表明我能養得起自己能照顧自己,我做什麼,她也不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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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父對我的影響甚大,令我在中小學階段從無認真反思過「讀書搵工買樓結婚退休」這一中產人生方程式,亦沒有質疑如此人生計劃的必要性和必然性。直至我看到另一種家庭,另一種人生,一種根本不被舅父這些成功上向流動的中產人士放在眼內的人生,才令我明白這種上述人生計劃需要什麼條件,且不是所有人都有這些條件。

讀副學士開始,我便以實習及義工形式,參與了不少新來港婦女及中港家庭的權益組織。幾年以來,談不上有什麼貢獻,大多時候亦幫不到婦女,但她們的經歷和故事倒見過、聽過不少。無論是獲批單程證的新來港婦女,還是持雙程證照顧香港兒女的內地媽媽,大多都是農村出身,家境貧困,經親戚朋友介紹認識香港的丈夫,丈夫也多是香港的基層。

婦女婚後多抱著嫁雞隨雞的心態申請單程證來港,她們的子女或在香港出生,或是出生後早母親一步獲批單程證,到港與父同住。香港中產要移民或去留學,就會自己上網看資源,知道什麼地方有領事館可以去查詢,但內地農村婦女大都缺乏資訊,對於「香港」是什麼地方,來香港的生活將會如何,大都是沒有太多概念的。她們來港不為飛上枝頭變鳳凰,只願擺脫內地事無大少都要封利是的黑暗環境,以及一家團聚,較安樂地活下去。

申請單程證時間可長可短,有時等三、四年也未必有結果,源源不絕製造中港Long D情。[註一]Long D對香港的年輕情侶來說或可算是一種感情調劑,閒時來個小別勝新婚,分手的話大不了是放棄一棵樹回到森林。但對已然結婚生子的中港家庭來說,卻是動輒家破人亡的折磨。

獲批單程證前,婦女多要持探親雙程證在港生活、照顧子女,每三個月便要回內地續證,每次續證起碼要個多星期。當然,一個多星期只是規矩所定的辦理時間,而內地地方公務員的辦事哲學,則是如非有利是或上頭壓力,絕不按本子辦事,所以辦理一頭半個月也不稀奇。

新婚夫妻連續數年三不五時就要分開,感情想不變質都難。所以不少婦女剛獲批單程證,就因丈夫有外遇或遭丈夫暴力對待而離婚。就算感情守得住,也可以來個喪偶的晴天霹靂。基層打工仔女捱生捱死,病痛是少不了。一些婦女來港不久,丈夫就因病過世。假如未獲批單程證便發生這些事,情況就更不堪。婦女因此失去單程證的資格,除非政府酌情處理,否則也難以得到身份證。於是這些母親便經常要持雙程證往反兩地,但除留在香港外別無他選,因為小孩沒有內地戶籍不能在國內讀書生活。無論是哪種情況,最後都成為孤兒寡婦,家庭團聚變成單親媽媽帶著子女過活。持雙程證不可在港打工,就算有身份證亦因子女年幼難以全職工作。

又不能打工,又不能離港,生活艱難,唯有尋求援助。豈知尋援之路亦是劫難重重。綜援七年期的司法覆核前,無論是(未住滿七年的)新來港婦女,還是雙程證婦女,均不可申領綜援,除非有社署署長酌情批准。就算批准,也只能以子女名義申請,用子女那份千多二千元的綜援金養全家,我們俗稱「煲仔飯」。雙程證婦女面對的情況更麻煩,要為子女找個香港的委託人、監護人同住才可申請。

中港家庭的團體不時聯同婦女約見官員,爭取改變政策,讓這些普遍存在的孤兒寡婦也可獲得些微生活保障。可是,官員往往只把婦女當成「個案」,個別情況個別處理,斷言拒絕修改政策,還要補上一些馬後炮風涼話,批評婦女來港前不好好計劃日後生活,無能力在港生活起初就不應來香港靠政府云云。

要怎樣計劃呢?家暴、離婚、喪偶,全都是沒人想發生的突發狀況,更沒有人在結婚前就預想會如此。什麼香港政府輸入大陸人殖民香港,只是不知情者的被害妄想,殊不知把政策關卡握得最緊、最排拒內地(窮)人來港生活的,正是香港政府自己,比那些鍵盤勇武的本土派更狠,更「本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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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我的經歷與中港婦女的經歷有什麼共通之處,或許就是總有些人以理所當然的態度叫我們都好好計劃人生,規劃將來。無論是經歷向上流動成為中產的舅父,還是月薪過十萬的政府官員,都將計劃自己未來視為不容置疑的真理。我要好好讀書搵工儲錢養家退休,婦女則要計劃好來港後的生活不靠政府綜援。但正因我可以比較兩種家庭的狀況,才察覺到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計劃好自己的人生未來,亦不太將舅父的態度放在心上。關鍵正在於人的階級背景和擁有的資源。

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在六、七十年代曾進行一個大型調查,研究當時法國人的藝術及日常生活文化,最後書成其鉅著《區隔》Distinction)。

書裡其中一個例子很有趣,藉法國不同階層的飲食文化,看不同階級的人生觀。教師、醫生、律師等中產或專業人士,選擇食物及菜色的其中一個準則,是健康和瘦身,不喜大魚大肉,卻比其他階層特別愛吃水果、新鮮疏菜及乳酪等奶類製品。低下階層,尤其是體力勞動者卻沒有這樣的考慮,反而傾向用最低價錢購買最易飽肚及多能量的食物,例如平價的肉類、面包等。其中一種流行於當時法國工人階級家庭的菜色,是火上鍋(pot-au-feu),將一大堆牛肉廉價的部位,配以疏菜煮成一鍋,可以說是拉雜成鍋的菜色。

布迪厄認為,有這樣的分別,不純是因為他們的工作要求不同程度的體力,更多是因為其階級及生活狀況造成兩者相反的人生觀,然後在飲食上顯示出來。

對中產專業人士而言,食得健康,不追求一時的食慾滿足,是對未來的投資和期許,令將來的生活更加舒適,少點病痛。但要想像遙遠的未來,要將當下的食慾跟現狀的需要和滿足脫勾,必先不受現狀的生活所需限制,簡單點說就是不用憂柴憂米,而中產階層的經濟能力正好提供這一先決條件。相反,低下階層手停口停,搵得一餐得一餐,每日餵得飽一家大少已屬了不起的成就。資源緊絀下,視野只能放在當下現狀,或極其量只可放在不遠的將來(一兩個月,或一兩年),根本沒有時間心力資源投資於數十年後的生活。日常生活勞動量大,人易疲累,即便偷得浮生半日閒,也不習慣去馳想將來,遑論計劃。

換言之,對未來的期許、規劃人生,即使不是中上產的專利,也是傾向於中上產人士的生活方式。基層未必完全無視未來,但就算對將來有想像,亦不容易實踐。說到底,這根本是一個資源的問題。要規劃未來,除了要有視野夢想計劃外,還要有資源付諸實行,更需要有資源可隨時應付突如其來的狀況,不致因意外兵敗如山倒。

我舅父與我媽的分別,正是政府高官與中港基層婦女的分別,一方有足夠資源能力視野,另一方則沒有。我媽有相對穩定的收入,但作為單親媽媽要養活一家三口,過好每一日已不容易,更不要說只能靠「煲仔飯」糊口的中港家庭和新來港婦女。她們最缺乏的,正是面對家暴、離婚、喪偶後能夠重整生活的資源。而因缺乏資源,她們亦不會有什麼計劃將來的心力視野。單程證也好,雙程證也罷,只要跟這些婦女相處過,就不難看見她們對自身未來沒有什麼期許,甚至可以說放棄了自己的人生,把一切精力投放在子女身上,其生活除了子女外已別無他物。子女的日程成為她們的日程,你想早一個星期約她們見面聚會也不行,因為她們根本沒有自己的時間表,只有子女每星期不同的上學及活動日程。但這不代表她們能夠對子女的未來有什麼太大的想像或計劃。要說有的話,只是頂多帶有一絲搖擺不定的希望,單純地希望子女在當下,可以比自己獲得多一點,可以接受到自己沒試過的教育,生活不會比自己差而已。

高官要婦女計劃來港後的生活,不啻是現代版的「何不食肉糜」。只有不察民間疾苦者,將中上階層的視角和生活模式加諸於基層身上,才會得出這個「以己度人」的笑話。

縱然這笑話是建基於她人的痛苦之上,一點也不好笑。

註一:Long D,英文全寫是Long Distance Relationship,通常意指相隔兩地,遙距的戀愛關係。

參考資料:

Bourdieu, P. (1984). Distinction -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ment of Taste. London: Routle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