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賓
保安早晚看著住客出出入入,按時巡樓行遍整座大廈,對每家的作息習慣,以至家庭關係應該也略知一二。倒是大家朝見晚見,也未必知他家裡有甚麼人、以前有沒有做過其他工作、覺得工作環境怎樣、放假會怎樣花時間…
所以今篇周記,小賓就特別找了四個朋友分享一下他們與保安的相處,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到一些相通之處,再想想我們與這些「熟悉的陌生人」,究竟是甚麼關係?
隱形人
我從小很怕保安,怕得有時會為了躲開保安走後門。倒不是保安有甚麼不好,只是我怕跟陌生人相處。保安不認識得來又每天都見到,還會跟我說話,我不懂應對這種關係。就這麼躲呀躲,住了這麼多年大廈,真正認識的保安,一個都沒有。
大學某年我參加了個媒體工作坊,連續一段時間在港島一幢大廈上課。那天我又去上課,搞手叫我們分組到街上拍一段訪問,題目是「隱形人」。我們一組人拿著攝錄機衝到街上四處找,我們想到很多「隱形人」,比如是商場清潔工,或者洗碗工人,但卻很難找出來,途中見到一些被忽視的基層,卻又不肯接受訪問。花了很多功夫,終於找到一個推著垃圾車的婆婆受訪,一行人做到了功課,高高興興地回程。
回到大廈走進升降機的時候,我瞥見升降機旁的樓梯位,放了張摺椅,我腦袋才閃過一個畫面,早幾次來上課,都見到有個保安叔叔坐在這裡。怎麼我們沒有一個人想起他?我們大費周章找的「隱形人」,明明就在這裡。
後來我偶爾都會想起樓梯位坐著保安叔叔的畫面,記起自己躲著躲著,就真的躲到把活生生一個人抹殺走了。
怪叔叔
兒時住的那棟大廈,電梯堂狹狹長長,看更叔叔的崗位就在大閘和電梯中間,出出入入一定會經過。出入時,叔叔總會為我們按鈕開電閘鎖,見孩子經過就會問一兩句「返學嘞?」「返來啦?」,而爸媽總會要求我禮貌打招呼、講唔該,不過經過的時間短,多半只是「早晨」「唔該」「是呀」那些機械式對答。
後來上了小學,有了零錢可以買零食,不過學校小食部做的是獨市生意,零食貴,我零錢不多,一般也不捨得幫襯,好在落小巴處還有間蚊型士多。雖然士多老闆順著九十年代超市爭相割價壟斷零售業的風潮,自稱起「超級市場」,但售賣的零食依然是超市少見的特小包裝,嘴饞的可以待放學去買三兩元一包的薯片。
拿著一包薯片,邊行邊食,實在滋味。可是,薯片吃到一半,經過大廈大堂,看更叔叔總會逗我﹣「買野食請叔叔食架?」那可尷尬了﹣「分享」,心裡又不情不願;不「分享」,又好像好不大方,說到底是朝見晚見。最後有沒有請他吃,他有沒有吃,也記得不太清楚了。大概,有時半推半就請了,有時支支吾吾混過去,或者乾脆趕在入大堂前吃掉整包薯片,包裝袋扔掉,一了百了。總之就是覺得他很怪。
回想起來,看更叔叔這半個陌生人的分享請求,充滿善意又老實不客氣,似乎有意無意間在教育著孩子某種互惠共享的「人情味」,縱然當時好想獨食的我和那個年代祟尚壟斷式競爭的社會*,也沒有太懂它的重要性…
*九十年代,百佳和惠康兩大超市集團倚仗雄厚資本,多次發起減價戰,令多間超市倒閉。到了2000年,兩間集團已有422間分店,佔超市市場八成,又逐漸包攬濕貨銷售,令不少街市小商販戶、士多和雜貨店難以生存。同時期,報章業也出現多次減價戰。95年創刊的蘋果日報始以每份兩元出售,比其他報紙一般售價五元,便宜一半以上。其後,東方日報、成報、新報、天天日報也相繼減價至每份兩元。蘋東日報和東方日報的市場佔有率達50﹪以上,多家報章停訂,九十年代間停刊的報章至少有十家。報章亦越加依賴商業廣告收入。
指路人
我還依稀記得他的樣子。憨厚的身形,啤酒肚,幼框眼鏡,三十歲的光景。想來,總是在傍晚時分看見他,走出電梯口,或按大閘密碼入門的時候。那時我剛搬來,時常忘記密碼;久了,他在大閘縫隙看見我便開門,我對他笑一下,他點一點頭。而他在做什麼呢?我沒有印象,只是聽見他檯上的收音機有時在播新聞,有時播交通訊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聽。
以前樓下那位保安,保安打風下雨還是家鄉趣聞都能和我聊上半天,跟買餸回來的師奶或朝早晨運飲茶的伯伯更是熟絡;他則沉默寡言,沒有和我搭話,也不見他跟其他住客閒聊半句。只是一次,我想寄信,本想藉機逛逛新社區,下樓走到半路,還是轉頭問他最近的郵局在哪。他一頓,像是驚訝,有點結巴地向我指路,第幾個街口、過幾個紅綠燈、左手邊是哪個便利店。我道了謝,他為我開門。回來時,我向他匯報找路順利,他還是有幾分尷尬,回了句:「是嗎。」這是我們唯一的對話了。
後來(究竟是多久?)我再也沒有見到他,新來的保安是一位白髮老伯。再後來,有晚在家吃飯,父親冷不丁說:「之前個看更,喺我哋呢棟跳樓死咗。唉,睇落仲後生啊,咁就冇咗……」他的生命如何一路走至此我無從得知,但想起他的沉默,究竟是性格使然,還是保安與住客那種預設的「服務—被服務」關係,令他不得不「安守本分」,以致我們失去了相互了解的機會?本來要說一個我與保安的故事,卻說了我們的疏離——這或是日夜重複上演的真實。
樹窿
在我家樓下當夜班的,是一位笑容可掬,不論是晚上剛剛開始工作的時候,還是已經度過了一整個無眠之夜後的清晨,每次看見我都會熱情嚷嚷 「家姐返學啊?」,「家姐甘夜返黎既?」的姨姨。她殷勤的程度,甚至到達每次看見住客進出都會趕忙着給大家推門,我媽和我看見她這樣做總會嘗試阻止她 – 一天到晚這樣推門,手腕不壞掉才怪呢,但她卻依然故我。
偶爾,深夜回家的時候,總會遇見一位住客太太來找保安姨姨聊天。起初我不以為然,心想在這個人們腳步匆匆的地方,有人駐足停留,實為好事。一次,兩次,三次,幾年下來,我每一次夜歸也會碰上這位太太,捉著保安姨姨滔滔不絕,時而說職場是非,時而抱怨家裡事情。我也開始留意到保安姨姨的神態,與平常不太一樣,卻是流露出一點不耐煩,一邊胡亂敷衍著。我經過的時候,她又喊出一句:「哎,家姐去完街返黎啦?」
其實啊,每一次看見這個情景我也有哭笑不得的感覺。保安的工作需要留在崗位看守大廈門口,雖然在住客眼裡看似「反正都悶着」,但這樣每晚被逼聽人吐苦水,也叫人挺無奈。後來我學到一個新詞彙 - 叫「情感勞動」,指的是人們對於某些工種有某些情緒上的要求,例如人們會期望心理醫生耐心地聆聽病人傾訴,或空中小姐對於客人永遠保持親切的笑容。有些工作的情感勞動是獲得支薪的,有些卻是不知從何而來,甚至有時候不合比例的期望。雖然我們經常說都市裡缺乏了人情味,但與人建立關係,就像交任何朋友一樣,都是雙向的,最重要的還是需要大家多從考慮對方的感受出發吧。
*資料來源:
http://www.oocities.org/hk/me_melia/page1.htm
http://www.nshk.org.hk/html/d_50cel/c50_0115.htm
http://mindtologos.blogspot.hk/2012/10/blog-post_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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