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我們千辛萬苦帶貓兒「幫幫」光顧對面海的動物診所。幫幫除了蚤患別無異樣,卻被診斷為只有七天壽命;拒絕治療就被護士致電漁護署檢舉,還落得報警究治「虐畜」的下場。我決定以醫療社會學的幾個概念,嘗試理解這段離奇古怪的經歷,也邀請讀者們與我一起探究探究。
幫幫,是寄養在我家的貓兒。牠很美麗,身上長有黃、白、黑三種顏色的毛髮。第一次看見牠,就被牠的英姿吸引,眼睛充滿神采。牠的叫聲很大,被朋友形容為「咆哮」。牠喜歡黏著主人,每天晚上也睡在我腳旁;白天我在電腦前工作,牠艱難地在滿佈文件的桌上找個空位躺下,有時躺在電腦屏幕前,被我抱回到地上;坐在沙發看電影,牠便在我們大腿上「紮營」一起看。朋友們來相聚,牠總在大家談得興高采烈時,悠然自得的走到客廳叫幾聲,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牠身體強健,過去兩年間只感冒過一次,不用看醫生也懂得自然痊癒。
哪種病源論:病菌還是心靈?
有一回幫幫的蚤患嚴重,於是我和男友帶同牠去請教獸醫。朋友介紹一家動物診所,還指明要看外籍醫生,說是較「專業」。慕著「專業」之名,我們仨不惜花了二百多元的來回計程車車費,遠道尋訪這所位於銅鑼灣的動物診所。一看到幫幫身上的傷口,獸醫立刻露出不屑的表情。(噢,忘了說明,幫幫身上長期有自己的爪痕和舌頭舔出來的傷口,男友說是青少女「界刂」手~~)護士幫忙翻譯,並不時加上自己的評論:「牠身上有很多傷口,你們到底懂不懂養貓?這些都要抽取皮膚組織來檢驗。」
「抽取皮膚組織來檢驗」,是典型的西醫思考方法。西方生物醫學(Western Biomedical Model)建基於解剖學和病源論,其公式就是尋找病源(抽取組織檢驗)和消滅病源(使用抗生素),之後人體或動物就能回復健康。這個獸醫沒有興趣知道幫幫的傷口史,事實是幫幫自從一次重大環境及主人轉變後,就一直往身上抓,直至傷口流血還是繼續,在來到我們家之前牠就是這樣,並曾在另一家動物診所留醫四個月而毫無進展。
診斷凝視:幫幫變機械貓
護士把探針塞入幫幫肛門,幫幫受到刺激便開始抽搐咳嗽。獸醫把聽筒探到幫幫肺部,臉上的表情更加難看,護士接著問: 「牠經常這樣咳嗽嗎?你們到底知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你自己拿聽筒聽一聽。」男友的臉色也不好看,我也只好拿著遞來的聽筒聽一聽, 「聽到嗎?牠的肺部有水,要立刻照X 光和做手術」。
實情是幫幫遇到陌生的刺激時,有時是會抽搐地咳嗽的。記得有一次朋友帶了貓玩具跟牠玩,那時牠尚對這些一支短棒一個花色羽毛會噹噹響的玩具有反應,甚至間中躍起,閃現奧運跳水運動員的英姿,之後便抽搐地咳嗽。被醫生護士貿貿然壓住,再有異物插入肛門,而且沒有塗潤滑,人也會抽搐,何況是小小的貓咪。
把身體割離於感受、環境、歷史甚至靈性,是西方生物醫學的第二個特點。有別於中醫把四時變化、地理環境及七情六慾納入診斷參考資源之內;也有別於巫醫處理人的心理、靈性及其與整個族群之間的關係,西方生物醫學非常個人化,著重看(clinical gaze)個體的身體,視身體如機器般由細胞、器官和系統組成(machine metaphor),只要個別機件運作正常,人就被視為健康的。
於是幫幫在獸醫眼中,就變成:皮膚有傷口→初步診斷皮膚病→提議切出皮膚組織化驗→預期開出「類固醇」或「抗生素」等處方;抽搐咳嗽→用聽筒聽到肺部有水聲→初步診斷肺積水→提議照X 光確定→預期做手術把肺部積水抽出。聰明的讀者們一定留意到這些診斷的問題,第一,若幫幫抓傷口的習慣源於心理因素,再多的類固醇也消滅不了;第二,若幫幫喜歡抓傷口,開刀做手術只會令幫幫死得更快,因為牠將會不停抓手術傷口。
治療者與求醫者關係不平等
或者讀者也想到了,為什麼獸醫不問問主人的意見呢?我也邀請大家一起思考,在看醫生的過程中,有多少醫生讓你盡情訴說疾病為你帶來的痛苦,並把你自己猜想的患病原因作為他診斷的參考資料?反過來在開出處方前,又有多少醫生會讓病人得到全面的資訊,包括其他另類治療的可行性,並與病人一起商討治療方案?這就是治療者與求醫者關係的嚴重不平等,也是醫療專業霸權的重要一環。
或者更聰明的讀者想到了,有蚤患嘛,所以幫幫往身上抓!聰明,讓我們一起聽聽獸醫怎麼說:「你們有用過這個牌子的杜蚤水嗎?有的話應該沒有問題。」當然有!我們起初就是用了這些方法也不行,才往港島高消費區找名醫呀!這位獸醫的問題轉移能力真強,帶幫幫看蚤患,變成皮膚病和肺積水。
幫幫無價診金天價
既然已確認這家診所無法處理幫幫的蚤患,一向決斷的男友便打算打道回府。那時我的確被獸醫嚇得心裏慌張,一直盤算: 「萬一幫幫真的有肺積水如何是好?聽說手術費高昂不知要花多少錢?而且有傷口牠感到痕癢抓的肯定更厲害。」這時醫生用英文說: 「牠只有七天壽命。」
我感到極度煩亂,不知如何是好,立時想開口問「要多少錢」。當幫幫越在我心中佔有重要位置,獸醫就越能往幫幫身上貼更高的價錢牌。可以想像,獸醫能賺多少錢,取決於動物的價值,也取決於人與動物的關係,例如動物若作為人的食糧,其治療費不可能多於動物售賣作食物的價錢。回顧西方獸醫的歷史,由於馬匹昂貴,主人願意花金錢和精力去治療馬匹,這項工作落在蹄鐵匠上,他們是早期的獸醫。及後馬匹用作賭博之用,一匹能贏大賽的馬價值不菲,獸醫這個行業立時蓬勃起來,相關的動物醫療技術投資也大幅提升。如今動物成為孤獨城市人的寵物,變得「無價」,動物的治療費大幅攀升,因為寵物「無價」正正違反市場無形之手第一定律:人是理性的動物。正如電視劇中人,面對親人患上絕症時說: 「醫生,只要能治好我的兒女,多少錢我也願意付!」當人不再理性消費時,醫療產品價格的加幅,就比其他消費品跑得更快,此乃「醫療通脹」。
醫療霸權:合法恐嚇與謀殺
正當我猶疑之際,男友堅決離開,獸醫便說: 「請護士打電話到漁護署或愛護動物協會。」接待處的護士立刻撥打電話,並要求漁護署派人員跟進是次「虐畜」事件。男友聽到護士對事件描述的偏差,便要求直接與漁護署人員對話。聽罷漁護署人員指並不構成虐畜,理由是即使人被判有重病也可選擇別的醫生治療,有人可以不光顧這家診所,消費者是有權選擇醫生的。我們滿以為漁護署人員的答覆足以打發這個護士,付款後便帶幫幫離開,誰知護士卻說:「請你們留下,我已經報警。」天呀!這到底是什麼世界? 先是以死恐嚇, 再報警阻止客人離開, 強迫客人消費本來用不上的服務, 算不算「不誠實經營」?
不願意付天價替貓兒治療,就是虐畜?我做了一個小小研究:一隻貓兒被指肺部有痰,住了三日診所及接受手術治療,盛惠二萬大元;一隻狗兒臨死前進進出出診所,最後救治無效人道毀滅,總共花了五萬大元;一隻女貓兒摔碎腳踝,花了二千大元檢查後被指救治不了要人道毀滅,主人帶回家以中藥敷其腳踝,竟然漸漸好過來……「虐畜」這類動物權語言,竟被私家動物診所挪用為要脅主人光顧的籌碼,但診所卻可以合法地殺死動物,這就是醫療霸權。
在診所等了五分鐘,我們實在氣鬱難抒,便帶幫幫離開診所。幫幫也很樂於離開,這次不用威逼利誘,我一個手勢,牠便快手快腳走進貓袋中。在計程車上接到警察的電話,男友與警察溝通一輪後,總算還我們一個清白。最後男友好奇問: 「我想了解,其實這件事涉及不誠實推銷手法嗎?動輒報警,算不算浪費警力?」警察答: 「畢竟獸醫是專業人士,我們也會聽他的意見。」這不是專業霸權是什麼?
結語:抵抗醫療標籤
回到我們的主角幫幫。回到家裏,我立刻給牠吃罐頭魚,希望牠的餘生能過得快快樂樂。杜蚤水經長時間後也開始發揮功效,家裏的蚤患解決了。男友則是每天回家也問幫幫: 「你死了沒有?」原來他的自信,是源於一次陪朋友帶狗兒光顧獸醫的相同經驗。這都是九個月前的事了,現在幫幫還是活潑可愛,也還帶著牠一身的傷口。不過我們倒習慣了,男友悟出一個道理:誰人身上是完整無損的呢?我們身上總有傷口,也有不完美的地方,只要過得快樂,不用理會那些強貼在人或動物身上,卻對我們無益的各種標籤。
之後有一回我到寵物店購買貓糧,看到櫃台上的貓兒把舌頭伸出來很可愛,我跟店員說: 「我家的貓兒也是這樣的。」
店員說: 「你家的貓兒是什麼品種?」「是唐貓。」
「唐貓也伸舌頭?那牠是弱智的呀,我這隻貓也是弱智的。」
天呀~~~~~~不用上學和工作的貓兒,也需要「弱智」這標籤嗎?
文∕劉劍玲
原文刊於2010年8月10日明報副刊世紀D04 Just &Just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