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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魚,你的名字是創傷

各執一詞的煙幕

年齡已過百的人瑞級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曾研究過南美的一個部落,部落裡的人被邀請繪畫其部落的屋子分佈。同一部落,畫出來的分佈圖,竟然出現了兩種分佈的模式。第一種呈同心圓狀,一個大圈的屋子圍著一個小圈的屋子。自不待言,大圈和小圈的屋子份屬同一部落的兩類人。第二種份佈,相同的兩類屋子並不呈同心圓分佈,而是左右門神各據一方。

李維史陀做研究的時候有直升機沒有,不得而知。但他並沒要求找個上帝的高度來拍張照,然後以法官的口吻宣判誰對誰錯;他也不認為是要兩者取其一,或者以更和稀泥的思維歸咎於某種含混的文化相對主義——如此處理便徹底地off target,眼白白的放走了引領研究者進入這部落真正矛盾的機會。因此,李維史陀更傾向認為不同人「傾向於根據他們在這個社會結構中的位置來采用某一種而不是另一種方法來形成關於這個組織的概念」(抱歉譯文比本人文筆更累贅,出自李維史陀,《結構人類學》,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年版)。換言之,參考點並非所謂客觀事實,而是部落的不同成員,為甚麼會畫出迥異的兩種分佈圖;關於這個部落的(地理上及人際關係上的)構成,不同的成員希望透過分佈圖說甚麼不同的版本。

匈牙利小鎮的騷動

匈牙利當代國寶級的導演bela tarr,難道不是如此邏輯實至名歸的演繹者嗎?他2000年的作品Werckmeister Harmonies(港譯《殘缺的和聲》,內地譯《鯨魚馬戲團》),講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匈牙利小鎮,有天來了一個超級無敵大鯨魚的標本,在鎮內引起了極大的不安情緒,然後流言開始滿天飛,鎮民開始認為鯨魚就是特落伊木馬,展覽只是入侵的藉口。結果就是木馬裡的士兵和翻天覆地的騷動,竟然由本鎮的居民自導自演了。

電影的意義系統當然遠為複雜,因為鯨魚對小鎮的震撼,其實是與鎮上一位研究樂理的老人相對照。老人窮一生的精力,就是要推翻音樂理論裡的阿基里斯腳跟點。筆者絕對是樂理的文盲,但從電影和其他資料中推論,所謂的Werckmeister temperament就對音傳統樂理的「調」的定義和概念的革命。受波及的不僅是由此建立的音樂史,歐洲文明史,更根本地,它重新劃定了所謂甚麼是和諧悅耳甚麼不是。老者因德高望重,被指派去組織鎮民進行秩序整頓運動。但鎮民卻雪崩一樣的變成了木馬裡的士兵本身,一發不可收拾。片中對內爆及外襲的看法,餘音裊裊。

肆意的揣摩鎮民對鯨魚的情緒反應,幾乎要人以為貝拉塔爾就是受到李維史陀《結構人類學》的啟發才開拍《殘缺的和聲》了。多給一點背景資料,分佈圖的案例和電影的關聯便會更明顯。首先,電影是改編自一本1989年出版的小說,the melancholy of resistance(作者laszlo krasznahorkai)。匈牙利戰後雖也是共產國家,但其變天其實大概可追至1987年,新總理上任,不僅撤銷了遊客的封鎖,反對共產黨的運動也不斷升溫。及至1989年初,黨宣佈了匈牙利將實行多黨制,並宣會舉行大選。五月——北京的學生還在靜座絕食——的時候,匈牙利人已經搶閘把分隔他們與左邊鄰居奧地利的鐵絲網撕開,鐵幕的第一道缺口也。

也就是說,原著小說是設定在匈牙利一個暗湧不斷加劇,但前路並未明朗的時期。邊界封鎖已撤,匈牙利人正要開始面對於他們而言或者相當陌生的各種事物。為甚麼會是鯨魚呢?龐然大物的鯨魚不僅在體積上似乎包含了鎮民一切未知的,人工或上帝的創造物;不提或者真不會留意,匈牙利可是個沒海岸線的國家,來自海洋的龐然大物根本無異於來自唔知邊的ufo。

除了科學現象,這還是…

在這條向來平靜得刻板的小鎮上,突然來了一條鯨魚這樣的巨型外來者,鎮民的反應和情緒,以至後來由懼怕有人來鎮上搗亂,短路至直接擔起搗亂的角色,歸根究底就是李維史陀的態度:如果表面平靜其實山雨欲來,對前景不知所措是鎮民的根本創傷,跳過客觀判斷,直接揣摩鎮民可能會出現的情緒反應,才是貝拉塔爾對於其祖國最大膽,形式上最具創意的政治聲明。當然,電影似乎是悲觀的,一直照顧老者生活,並協助其組織秩序整頓的年青主角,最後受到過大衝激而發了瘋。但換個角度看,鯨魚標本對鎮民的衝激,更對路的可能就是指涉鐵幕倒下後歐美式的市場經濟消費主義。而玉石俱焚的結果,引誘著觀眾猜想——當然不無灰暗茫然——導演對市場經濟消費主義的終極不信任。

甚至遠自古希臘以來,大海和陸地都是具有極重文化和政治含意的比喻。相對於大海的流動誘惑不檼定,陸地甚至山洞才是真理和智慧的所在。在理想國中,柏拉圖的理想國的位置,不就正是要在內陸遠離只知利益的航海口岸嗎?大海對香港人的文化意義是甚麼,筆者沒有深究過,但金融海嘯、巨大鯨魚、徘迴不走,全民起哄等,不就是編寫寓言的上好元素嗎?除了科學價值,這條天外來客訪港也是內觀香港人處理創傷的一次寶貴的機會。

between psychosis and hyste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