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西藏本是想到西北部的阿里,但去到已是十月飛霜山路都開始封了甚麼地方都去不到。而拉薩以西的日喀則是本來沿途會經過方的地方,廖化作先鋒將就將就。與兩個廣州人,一共五人坐在一輛十一座的金杯小面包,疏爽得很。想記的倒是開車的司機。
一開始聯絡的是一位四川的小伙子,叫小徐。見面那晚,他開口便問我「玩了多少年『戶外』」。這當然是兩條問題合併的複合:一,我是否「玩野外」?二,是的話,玩了多少年?兩條問題都不幸滑了坡問錯人,(錯)問題反映了他爽直好玩的一面,豪邁的笑容和跳來跳去郁手郁腳的樣子說明了一切。
後來因為某些唔拉更的原因,旅途的組合全改變了,車換了司機換了連同行的人都換了。換來的是一位看來四十開外的藏族司機,他似是從沒興趣把名字告訴我們,我們只稱呼他為師傳。如果貼在車頭擋風玻璃的資料便是司機本人的話,他的名字便是「羅布次仁」。相當硬朗的身形,飛機恤一件,西褲一條,足蹬皮鞋,內藏白袜一對。腰板直,沒甚麼表情。其實何止沒有表情,連話也沒多半句。他的說話都是當下的,緊跟對話中每說話的字面意。例如一條以是非題包裝但其實是要求闡釋的問題,那是註定失敗的。他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紀律一樣。
即使由拉薩到江孜白居寺一段,因為出過交通事故,把好幾個據說是離休幹部都摔下山了,他也沒興趣多聊這種對司機來說絕對可以口若沿河從駕駛技術土木工程官場內幕復康情況甚至水土氣候的角度大肆議論一番。他反正就是開車,到交通警的檢查站,便拿著單子下車,待警察填好便返回車子,淡淡的答過我們「距離下一站還有多少公里?」之類的蒼白問題後,便繼續專注開車,一如他整潔的外表,絕無看頭但一秒都不鬆懈。
吃飯的時候,我們點甚麼他吃甚麼,要加點甚麼菜嗎?「不了」。吃得飽嗎?「可以了」。別浪費把剩下的飯菜都吃掉下。「飽了」。之類。幾乎讓我們錯覺他驚我們收他費一樣。一個「車榜」在旅途中悄悄誕生。廣東話有說「一野車埋去」,「車榜」榜首就是眾望所歸最值得車的一位。話說榜首雪狼在第二天的下午,大吵大嚷說日光太曬(雖則之前她卻說過不坐司機旁他會暈車浪)。一是我向來好曬太陽,二是只想中斷她那迫人發狂的噪音,二話不說便與她換位。由中午到晚上近八個小時的路程,與日光的距離已直迫跳探戈的程度,出奇地沒有昏昏欲睡的情況。邊震邊讀點書,看風景,間或對著雅魯藏布江小個氣勢嚇人的便,心情極好。最高興是可以留意到司機的一些小動作。
《lonely planet》或大陸的《走遍中國》、《藏羚羊》等書,向來好教包車入藏,故不難看到整個西藏,起碼在拉薩和日喀則等地方都是越野車。一個不擅普通話還要相當木納的司機,如何生存?接著的問題是,他當了司機多少了?之前幹甚麼的呢?為甚麼轉工?不敢胡亂問,怕吃檸檬碰一鼻子灰,只好襯吃飽午飯大家都在落格時當閒聊胡扯,試探試探。
看他健碩的身形,我說師傳你開車接人之前,當兵的吧。他有點尷尬地停了一下,咀角微微一翹,「是」了兩聲便又靜了下來。看來他礙於習慣,不是開了一條向談自己經歷開綠燈的問題,便會自動航行下去。而好奇想追問下去的問題是:如在解放軍在西藏駐兵的情況、究竟其心態是防外居多還是防內居多?部隊內的漢人和藏人的分佈和層級如何?對付西藏的「動亂」會出動藏族軍隊嗎?諸如此類。但對著司機實在問不出口也不敢口。我也只好打圓場說:呵呵呵,我都想估到的了,那麼壯。剛好迎面而來有幾十架軍綠色載貨的軍車狀車隊,他也乘著幾分自信說,那是油車,往阿里的。如是美滿的結束對話。
一個一直開車的老兵,究竟會展現出怎樣的開車習慣?不罵人不評論不閒聊,連收音機和或其他許多其他司機都愛放的強勁節拍藏語舞曲都不放,放的時候也只放給自己聽,音量連坐司機旁的人都聽不到。不抽煙沒要求,開車超有品,限速路段也不開快車,讓得就讓,在檢票口前幾百米那等候的十多二十分鐘,甚麼都不幹,邊等發呆。
最有趣的一次,他本只放給自己聽的音樂放著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意外給在後座的車榜雪狼聽到了,她也輕哼曲子以示回應,但也真是輕得只有唱到那些「時」、「逝」、「心」、「生」等聲母是「s」的字,耳朵才會被滋中,知道有人在唱。而司機也有如大漠上碰見老鄉,做出幾個驚人地難以預計但不失低調的動作——當然是以他木納的標準而言。
首先,他悄悄地將音量放大,作為對發現有知音的回應;二,自己也開始輕輕地唱和,箇中表現出與其平時對話的普通話絕不相符的精準和流利;三,當歌播完後,肅穆地將音量重新調低,即重申之前的調高音量和和唱的確是一種以歌唱來對話交流的形式,亦以音量的水平為這場令人神往對唱劃上句號,也令這歌成為標誌他們局部但貼心的交往的國歌。作為情感的表達,這絕對是三天兩夜車程裡,這位老兵情不自禁交足貨的一次。
因為其他書都放了在大背包,車上只能讀ranciere的the politics of aesthetics。導讀說ranciere在理論化一種普遍的政治(這當然是當代倡重奪「普遍性」的話語的其中一股力量,它要商榷的對象也就是早幾十年把政治越講越細越講越個別的潮流)。這政治是以將藝術的性質和社會功能歷史化為原形,提倡他稱為「aesthetic regime of art」,以取代柏拉圖版的ethical regime,阿里士多德以來的poetic/representational regime。ranciere的用意是以美學為武器,令尋常人都可以美,或作為美學意義的藝術的對象,從而成為社群的一員,正式被納入政治的領域內,擴充建構社群的活動的參與資格。亦令「描述」(而不純是有故事有教訓的「敍事」)都可以成為藝術的手段。
垂下頭就讀書,抬高頭就見到司機,有點頭腦發熱。一直在途上聽到的故事,無論是火車上巴士上萍水相逢的閒扯,或是酒館裡飯桌上觥籌交錯的酒後真言,被認為值得敍述的故事或藏民形象,要麼是藏區如何混亂、要麼便是榜首雪狼無間強調從廣州來的她要用「強忍」的態度面對只種青粿的西藏飲食條件、要麼就是紅辮子纏頭的康巴漢子如何凶殘(註腳是據說藏民殺人只判十五年)、藏民男子去小便也把刀帶上兩言不合便拔刀血戰、墨脫有藏民經營的旅館專門下毒求把漢人的好品質轉移到其子女身上,等等等等——年薪高達五萬元的高原解放軍(非高原的據說只有一萬)幾乎要成為基本生活要求。另一方面,對西藏的讚美,大都只出現在書店裡名為「旅遊」類書架上的書中,它們的功能,換言之,也是引誘你到西藏的文本——西藏就是看來「非政治」的「自然」山水。西藏以至整個藏區至少千幾年的文化歷史和政治當然難以旦夕之間了解,但其迷人之處斷不止單薄到這個地步吧。
由天堂和地獄分佈格局所構成的這幅地圖,便描述了西藏之於漢人社會的西藏之於漢人社會的現成基礎。他們的「入場卷」是一種染滿鮮血的半票。這篇小文,並不志在好大喜功,只是希望為曾與我們度過三天兩夜的老兵司機誌點不入流的意。
(菲林還在沖,相片容後補上)
between psychosis and hyste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