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來到一個平原,現在又像不斷地往上攀高,林生祥於《我庄》之中,大膽將手上的月琴,從二弦、三弦,變成為六弦,並兼具傳統之音色和電結他的聲效。生祥對月琴的改造,導致了大竹研決定要更換自己的「兵器」來配合(這也是林生祥自交工樂隊以來的專輯中,首度重啟用電結他),加上早川徹的貝斯,和打擊樂的再次出現(由新邀請的「絲竹空」樂團成員吳政君負責),使得《我庄》的音樂「底盤」更加地厚實、「枝葉」更加地茂盛。不太記得大竹研還是早川徹曾經形容過,如果《種樹》是一部黑白電影的話,那林生祥和他樂隊的《我庄》,就是一部彩色的電影。
《我庄》有別於我們平時所聽到的搖滾或Folk Rock,它首先在敲擊部分,便嘗試採用鑼鈸、非洲鼓、甚至是木魚,來跟貝斯、電結他「發生了關係」;而生祥那把經過改良後的電月琴,如同一條紐帶,既能和搖滾樂器所演奏的音色相融,也可以把西方藍調與恆春民謠共冶一爐,是真正意義上的貫通中外,跨越傳統和現代。還有專輯中的電結他,雖不「含蓄」卻並未擺出很「狂放的姿態」,彈奏結他的大竹研能把握到一個很好的尺度或分寸,幾乎「彈無虛發」、「正中要害」,像林生祥所形容的「在有限的音樂空間裡頭試圖用結他揮灑出無限,但絕不逾矩。」
《我庄》立足故土,亦對比了今昔,同名歌前四句歌詞的靈感,就是源自往時的地契中,能較現在更親近於大自然般,對某地方之位置、範圍所採取的標示方式(東有…西至…北接…南連…);老搭檔鍾永豐以七字之句,描述了「我庄」裡頭,人跟土地,或整個生態系統的一個和諧局面;而吳政軍運用銅鈸等傳統民族樂器的敲擊,接上了鄉土的地氣;大竹研俱活力的結他演奏,以及早川徹電貝斯的相互應合,又增強了音樂的「動能」,散發出十足的朝氣與活力;但這首副歌開頭唱到的「思想起」,暗示了「我庄圓滿」,可能已成回憶,而某些原有的事物或規律習慣,又因時勢的改變,正被一步步地打亂或直接破壞掉。
當台灣的「第二波現代化」進程不斷加快,人和土地(故土)的距離也仿佛愈來愈遠,《我庄》的同名歌於概述了「圓滿」的不再之後,八六拍的《課本》,則通過台灣教育體制「隱去了」在地歷史和傳統文化的現象,來反映出孩子們或年輕人,對自己家鄉的認識不足。「緊讀緊高」、「緊遠」的《讀書》,到最後卻「緊讀緊少」,這是因為讀書讀得多的人,都紛紛離開農村,令「我庄」的人口不斷減少,連錄音師Wolfgang Obrecht有份客串演奏的悠揚音樂,也帶著「隨風飄走」的感覺,如「我庄」再難留住它的「子民」。而《草》講述的「恨草、怕草」心結,導致除草毒劑在耕種時被愈灑愈「兇狠」,殊不知田上的雜草也可能有它的益處(分散害蟲侵害農作物的風險),但現在賺飽肚的,卻是藥廠農會;World Fusion風格的《草》,告訴我們知道農政機構所灌輸的知識和理念,有時不及民間累積下來的經驗和智慧,「現代化」(或科學耕種)在提升生產力的同時,也令到人與大自然的關係,不斷地惡化。
除此,社會向前發展的必然結果,會造成單一的現代性出現,大型連鎖便利店的大舉入侵,繼而導致本土特色小鋪的被淘汰。用老一輩能記得住之譯音唱出的《7-11》(客語譯作:洗碗,一個碗),音樂柔情溫和,可又隱約透著感傷之情;鍾永豐在這歌中,寫了7-11的進駐後,因它太過便利、仿佛什麼都有,簡直就像我們的衣食父母,或是新世代的「新故鄉」、「新政府」;而帶著諷刺性的「有7-11真好」,是以前統一超商在台灣的廣告標語,很有意思地跟歌詞的另一句「統一雜貨店」,形成了對應關係。因此,《7-11》寓意著「我庄」正被全球化的統一融合所改變,新的經濟模式之到來,正衝擊著農村原先的步調;於歌曲的結尾,電結他送上的《Auld Lang Syne》(又名《驪歌》),是溫柔、堅定又滲出落寞之感,它象徵了對老雜貨店的告別,也象徵了一個讓人不捨的舊年代,已慢慢地走向終結。
林生祥與他樂隊的《我庄》,收錄了一首聲音劇場般形式的《阿欽選鄉長》(可能是受到五條人的作品之啟發),它於「主持」和「候選人」的演說部分,配上了猶如台灣總統選舉特有的煽情性音樂,而在「叫口號」或前奏、過門的部分,又以較土氣、草根的旋律,提醒聽眾知道,這只是一場鄉長選舉而已(這實質也是從鄉長選舉的「小窗口」,來觀看整個台灣奇異的選舉文化)。鍾永豐站在黑道人物位置所寫的此歌,說明了黑幫也能夠有情有義、回鄉服務鄉民(相反,有學識的青壯年卻如《讀書》所講,一個接一個地離開「我庄」),不過,當「候選人」被主持要求掀起衣服,讓鄉親父老檢查有無刺龍刺鳳的戲碼上演,我們亦知道這些政治人物所說的檯面話語,不可盡信;《阿欽選鄉長》充滿激情的音樂,與觀眾忘情的吶喊,像顯出了選舉造勢大會中存有的虛偽與假大空,還是老婦們早看穿眼前的政治把戲,於歌曲冷靜下來的最後段落,把聽眾帶回了現實。
狂熱的《阿欽選鄉長》,如暗示「我庄」在這浮躁的年代裡面不能「獨善其身」,但《仙人遊庄》、《秀貞介菜園》,又可能反映了此地方,仍俱有與世無爭般或自得其樂的風俗人情在。相較於現代社會,將智能不足或精神病患者隔離正常人世界的集中管理方法,「我庄」先民卻更包容地讓他們走入社區,跟大家打成一片;鍾永豐曾提到:「假如我們闖開心靈,可以領略仙人們如神話人物的執意、隨性和超脫」,而這恣意的感覺,也被用了Wah-Wah Pedal的精彩結他彈奏,和林生祥那把「找到自由」的月琴,傳達了出來。至於樂意收留憂鬱症患者、失業躁鬱者和新台灣之子們的《秀貞介菜園》,亦凸顯「包容」二字,打破了資本主義剝削化的勞動關係局限;它的以老藍調做基底的音樂,因為有了傳奇樂手徐木珍的胡琴參與,又顯得與別不同,像林生祥說到的,「想把西化的音樂用胡琴拉回來」,變成為一首更在地化的、更屬於我們自己的作品。
曾被拒絕進入以色列的巴勒斯坦詩人Mahmoud Darwish,寫了一首詩歌叫《My Mother》,鍾永豐在這詩的啟迪下,以感人的《化胎》來作回應,訴說出中年遊子對母親與家鄉思念的心聲。本意是客家祖墳或墳墓後隆起堆土的「化胎」,可當為化育生成的依靠、象徵了安穩;而此歌有意去簡化的編曲,猶如一次回首,它終於令我們像歸到以前的那個起點,也呼應著《我庄》的同名歌內,一年四季、輪流不息的循環。
受到非洲藍調歌手Ali Farka Toure影響的《我庄》,非常注重音樂的節奏和律動,也讓人聽到各樂器之演奏好比即興的隨性,卻又彼此地兼顧。當中彈電結他的大竹研,那「四兩撥千斤」般的功底,就算他不需太過地「用力」,亦可引起聽眾們的高度興奮。專輯《我庄》,就是呈現出這種「鬆」的狀態,儘管它的議題沉重,不過音樂基調尚算輕鬆,連鍾永豐的歌詞部分,都顯得頗為「柔軟」,不復過往《我等就來唱山歌》時的悲壯,或《臨暗》時的壓抑;但他經過「壓縮」後的歌詞,又仿佛「棉裡藏針」,是真正到達所謂的「爐火純青」之境界,教人能再三回味。音樂性與社會性並重的《我庄》,看似只把目光聚焦在一個小地方,然而通過這細小的縮影,它所檢視的,是整個社會在「第二波現代化」浪潮下,陸陸續續出現的,包括教育制度、農藥污染、乃至經濟發展和選舉文化等多項,我們不能迴避之問題。
而台灣的不斷被「現代化」的後果,還令到農村出庄之路變得更加便利,但回去的路變得更加「崎嶇」;林生祥與鍾永豐,希望大眾不要像《課本》唱到的一樣,長期不知道家鄉的習俗、民間的真實,他們以這張精彩的專輯,就是要我們回到「我庄」、瞭解「我庄」的「病情」,當大家找到了自己的根,才能更意識到去守護,那快被發展的洪流,所淹沒的寶貴之東西。
首選:我庄、仙人遊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