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八字頭的論述, 誰來書寫?

你是香港人嗎?這個切身的問題竟變得老掉牙。每隔一段時間,總有文化、學術論壇討論香港人的身分認同,總有文章要抒發香港情懷。在學院內,「身分認同」亦成為本地社會科學研究的「重要議題」之一。

    愈是辯論,愈是說明「身分認同」是思考香港的關鍵;愈是辯論,卻愈是證明不同的「論述」都有漏洞。每個人都趕說自己的「香港故事」,他們都在回憶由窮小子到成功人士的奮鬥歷程。但在1982年才made in Hong Kong的我,他們的「香港故事」,似乎離我很遠很遠。板間房、「樓下閂水喉」無法令我產生共鳴。我甚至困惑,在香港出生成長的我,究竟能否算作地道的香港人。

    早前,「世紀」版刊登了一篇由幾位八十年代出生的香港青年撰寫、題為《你是香港人嗎?》的文章。我想,我終於看到代表八字頭的香港故事了。但看了幾遍,沒有共鳴,令我無法不再問:我是香港人嗎?

    不屬於八字頭的「香港論述」

    事實上,我邊看文章邊點頭,我幾乎完全被他們的論點說服。

    說得沒錯,「我們受過英國殖民教育的小恩小惠……深信考大學為人生目標;出生於後匱乏年代,我們略懂一些感性消費,知道大口仔和 Prada一樣矜貴,菠蘿油還是我們的集體回憶;與此同時,我們亦巧遇楊利偉與溫家寶的風采」。這類「香港故事」,像大學課程讀到的香港論述般,以政治、經濟及文化的角度分析香港人身分認同的複雜性。

    抹去術語,他們的主要分析,認為香港因殖民統治而吸收現代文明,發展成全中國唯一的繁榮都市。香港與祖國在政治及經濟的差異,令香港人對中國人的身分反感 (儘管他們對中國傳統歷史文化十分認同 )。與此同時,普及文化混入生活及本地元素,將「香港夢」深深植入香港人的記憶中,構成了香港人身分認同的複雜圖案。

    作者們說的就是主流香港論述,若我要完成一篇題為《香港人身分認同:殖民與後殖民的角力》的20萬字論文,我也會引梁款、呂大樂、周蕾等人的論述。我近乎被他們說服、近乎相信這就是代表我的香港論述。但我仍然禁不住要問:這些論述真的能詮釋八字頭的「香港故事」嗎?八十年代是充滿變化的十年,八字頭的「香港經驗」又是否這樣容易被書寫?

    八字頭的「他」與「她」

    每個十年,似乎都擁有一個形容詞:六十年代是「嬉皮士」,七十年代有「火紅的一代」。但我們如何形容八字頭呢?對八十年代出生、思想還未僵化的年輕人,他們有什麼共同的特質?「出生於後匱乏年代」是否就能代表八字頭呢?他認知香港的過程,是政治、經濟、父母還是電視機最具影響力?

    如果「他」在1980年1 月1 日來到世上,他現在25歲。如果他沒有「浸鹹水」的機會,並中五輟學,那七、八年的工作經驗已磨平了他一半的稜角。亂衝亂撞以後,他體會到香港從來都是商家的天堂。如果他大學畢業,恰巧碰上經濟轉型,成為「畢業等於失業」的最佳例證,縱使他是家族內的「第一代大學生」。他不是在公屋玩丫叉長大,現在仍住在那水渠漏水、外牆石屎脫落的居屋,高達模型仍放在房間的最當眼位置。他記得九七回歸換國旗的歷史時刻,那時他第一次問自己是不是中國人,旅行應該用BNO 還是特區護照。雖然他對四大天王的金曲已滾瓜爛熟,但仍設法緊貼潮流的他,會反複練習《分身術》和《空中飛人》。他會唱《倆忘煙水裏》,只因這是母親的最愛。他已離開校園溫室,對世情了解卻未夠深。他參加七一遊行,同時認購「領匯」。他是八字頭的「最年老」代表,不是不想講自己的「香港故事」,但要唏噓嘆息,又或許太年輕了。

    如果另一個「她」有幸趕上尾班車,在1989年12月31日出生,她現在只是個15歲的中學生,「入機舖」還會被查兒童身分證。她不知道什麼是「換衫公仔」,雖然她將自己變成「換衫公仔」。 Twins的歌就是她的人生寫照:友情是「共是一起拍住上揚威」,愛情是「無法一起對算愛過些人,借過你體溫練習擁吻」,學業是「臨別要在這間愉快的班房起舞」,人生就是「一開心唱飲歌,一傷心唱飲歌」。她認定自己是香港人,雖然她對六四事件毫無認識。她拒絕購買印有「 China」字樣的名牌風褸,雖然她同時對國家奧運代表劉翔暗裏迷。她是最年輕的八字頭代表,思考香港、反思身分認同,對二八年華的她,似乎太沉重了。

    八字頭的「他」與「她」,擁有不同的香港經驗,他們的故事不容易說。

    殖民地香港的「最後一代」八字頭還是有共同點的。他們都是殖民地香港的「最後一代」。

    如果我們認同,七歲以前的記憶是模糊不清的話,那1989年12月31日出生的八字頭,就是最後一批能記得殖民地時代生活的香港人---雖然他們當時年紀小,沒有真切體驗。八字頭也是最後一批受殖民地教育,被教化為認同香港、國際多於認同中國的香港人。在此以後的年輕人,他們知道的只是經淡化後的殖民歷史。

    殖民地的教育制度,令八字頭只知道中國古代歷史,缺乏民族感情,亦不像「火紅的一代」般,擁有建設國家關心民族熱情。1984年簽署《中英聯合聲明》,1989年春夏間的「政治風波」,是構成香港人身分認同的重要日子,不少香港人還記得他們曾為前途期待過、擔憂過。但1984、1989,可能只是八字頭的「他」與「她」的出生年份。然而,大多數香港出生的八字頭,對中國傳統文化缺乏了解,並深信大陸人是「阿燦」。政治上,八字頭暫時難以接受「中國人」的身分。

    八字頭確曾在殖民地時代成長,在各種「香港夢」故事的耳濡目染下,好些八字頭便眷戀殖民地時代,渴望香港重回「遍地黃金」的殖民地時代。1997年以前,這些八字頭,還只是十來歲的小子丫頭,沒有機會參與製造「香港夢」。八字頭體驗不到八、九十年代的經濟成果,甚至要承受經濟泡沫爆破的惡果。八字頭卻認定「香港夢」是在他們所屬時代發生的,回歸被他們歸咎為破壞繁榮穩定的主因。

    但現實的八字頭也了解經濟機會就在神州大地,不得不背靠祖國。經濟衰退,令八字頭不能自豪地認為香港比內地好。中國,是破壞者,也是創富者。在這種複雜情緒下,八字頭既不認同自己是「中國人」,也不為「香港人」的身分驕傲。簡單「香港夢」論述,難以圓滿解釋八字頭香港人的身分認同。

    八字頭「回憶」普及文化

    那麼,普及文化又能否解釋八字頭的香港經驗呢?

    不錯,普及文化對八字頭影響尤深,但許冠傑不是他們的icon。梅艷芳、張國榮雖是八十年代的巨星,但他們是七字頭的偶像。不少八字頭在他們離世後才成為他們的fans,遺憾記不起他們當年的演出。

    是的,我知道黃霑乃一代鬼才,兼備嶺南傳統文化及本地粗俗風格的他,對香港的普及文化和流行樂壇影響至巨;我亦知道《網中人》的「阿燦」成為內地人的代名詞。但這一切一切建構香港人身分認同的「集體回憶」,對八字頭只是「知識」而不是「回憶」。1982年出生的我,沒有在電視看到《網中人》的首播。

    這些「回憶」離八字頭很近,但八字頭偏偏沒有經歷過。建構香港人身分認同的普及文化,並沒有對八字頭產生作用。有些七十年代的普及文化,是有意識地建構或反映香港人身分認同,但八、九十年代的普及文化已轉化為商業導向的娛樂事業。四大天王會為回歸慶典演唱,偶然唱唱《中國人》,但更多的時間在唱《按摩女郎》。伴陪八字頭成長的主流普及文化,已很少有意識地反思香港問題、抒發香港情懷。不要忘記,達明一派只是另類樂隊呀!

    八字頭延續「香港特質」

    那麼,在「香港夢」做不成、政治受制於中央、普及文化缺乏反思的特區香港,「香港人」會消失嗎?或許有些香港人嫌普及文化低俗,但它在延續香港人身分認同上,可能擔當一個重要的位置。

    本地的普及文化固然絕不是香港的唯一特質,或有更多人相信自由民主、人權法治、多元包容等等,才是香港的「核心價值」。然而,當一國兩制下的政治以「一國」先行、「兩制」為後,中央政府的直接干預已侵蝕這些源於西方文明的「核心價值」,當政治上香港不能獨立於中國的發展,我們能否區分香港人的身分認同在於中國人的身分認同之外?

    以往,香港人常以經濟來定義香港,但,當香港失去了她的經濟活力,「香港夢」再做不成、繁榮穩定不再的結果是:香港人不再為現時的香港自豪。當經濟、政治發展,香港都無法擺脫中國因素,「香港人」這個身分,會否被「中國人」或「中國香港人」這些身分所淹蓋呢?

    或者本土文化的不斷重塑、再造,就是保持香港人身分認同的最佳方法。八字頭未嘗制水之苦、未住過唐樓板間房,不會了解《七十二家房客》的生活逼人。新一代的香港人,因為對中國歷史、傳統文化缺乏認識,令他們對中國難以認同。如果香港人不認識本土歷史、發展的過程,新生香港人如何會對「香港人」的身分產生認同呢?今天一些年輕人主動認識舊時代的「潮流」,是否代表他們對「香港人」身分的認同和追尋呢?重新整理普及文化、發展這些「香港故事」的必要元素,令它們成為八字頭、九字頭、零字頭所認同的「香港特質」,「香港人」的身分,將會傳承下去。

    當有一日,新一代香港人,在重溫周星馳「無厘頭」對白時不明所以,無法明白許冠傑的吸引力時,或許便代表我們失去了香港人的其中一個重要特質。

    要延續「香港故事」,年輕人就是傳承的關鍵。年輕人積極參與兩次七一遊行,除了因為反叛,是否跟他們的香港人身分認同有關呢?當七字頭已努力建設他們理想的香港時,八字頭又能否擔當延續「香港特質」的任務呢?

黃培烽

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