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點
倫敦爆炸後一星期,歐洲多個地區在正午十二時為遭受炸彈襲擊的死難者默哀兩分鐘。政府呼籲市民於正午從家中或辦公室走到街上來,安靜站立悼念死難者。一剎那間,倫敦各大街小巷都如電影鏡頭,出現了兩分鐘的場景調動──整個城市進入另一個世界,眾人在那屏息靜氣的悼念之間,共同建構了一個超越空間限制的追思儀節。我在平日熙來攘往的牛津街(Oxford Street)見證著這個平靜卻莊嚴的場面。
當街上行人再次走動,當危機處理車隊繼續響號,當商店售貨員如常買賣,當職員回到辦公座位工作時,我卻停留了在那裡多兩分鐘。
這兩分鐘,給我很大的震撼。
是甚麼叫巴士司機停下車來?是甚麼使路人不再多踏一步?是甚麼能令一個急速的城市願意突然肅靜兩分鐘?牛津街近唐人街地段,沒有大教堂的鐘聲提醒,有的只是琳琅滿目的商品,是甚麼喚起路人對這小行動的關注?雖是微不足道的付出,卻代表著對死難者的點點尊重;雖是短短兩分鐘的靜默,卻充分展現英國的國民素質。這個簡單的悼念儀式沒有市民的團結和支持,政府怎樣呼籲也是萬萬辦不到。
在那寧靜的兩分鐘,過去這星期的情景一幕一幕展現眼前……
一切都是這麼近
四個爆炸地區,其中兩個與我的住所非常接近,也是我經常出沒的地方。羅素廣場(Russell Square)一帶是遊客區,大大小小的酒店及旅館座落於此。英皇十字(Kings Cross)是倫敦重要交通樞紐之一,各路巴士、地鐵和火車都聚集這裡,人潮駱驛不絶。
每天我都經由羅素廣場步行回辦公地點。爆炸當日,我要到伯明翰去,於是在英皇十字轉車前往;因火車班次問題,輾轉到了依士頓(Euston)乘八時四十分的火車。一切離爆炸現場都是這麼近。我慶幸自己在八時五十分,沒有置身在那列由英皇十字駛向羅素廣場的地鐵車廂中;然而,我卻痛惜我所認識的一個美麗能幹的波蘭女士,在上班路途中一去不回。一切都是這麼近。
這幾天在英皇十字車站經過,都會默默地在擺滿鮮花的大樹下,為受難者及其親友祝禱,心裡總有點悶悶不安;今天在弔唁冊簽名及留言,當寫上「倫敦人」這個稱號時,發現自己竟然與這個城市不經意地連結了起來。
恐怖分子選擇攻擊倫敦交通樞紐,就是要為市民製造這種「下一個是你」的白色恐怖,使市民活在惶恐中,搗亂眾人日常生活秩序。但倫敦人卻沒有因此被嚇倒,反而平靜地面對是次災難,堅強地團結起來,一切對策井然有序,為要使恐怖分子的計謀不能得逞。在慶幸與痛惜之間,我見到一朵朵豔麗的玫瑰在盛放著。淺淺花香徐徐飄來,薰著我黃色的臉。
望著英皇十字車站半下的英國旗,我上了很寶貴的一課。
震驚但不意外
從生活角度,一直都覺得倫敦人有點冷傲,處事效率也不高。然而,每天看著新聞報道發佈的最新消息,對這個城市的人民素質實在深感驚歎。也許正如銅錢的兩面,英國人的冷傲成就了他們的理智與冷靜;平日的悠閒也讓他們在危急時更有力量作出應變。
倫敦是一個兼容三百多種語言的國際城市,不同文化共冶一爐。事件發生以來,政府一直鼓勵市民毋分種族、不分宗教地彼此支持,互相愛顧;以團結、寬容、盼望和堅定的信念,取代互相指摘、埋怨和仇恨。首相貝理雅與市長列文思頓的領袖魅力似乎很能達到穩定民心的果效。特拉法加廣場的一週悼念活動上,就以「一個城市,一個世界」(One City, One World)為口號,呼籲大家團結一致(Solidarity),同心建立一個彼此包容且具堅勒力(Resilience)的城市。來自充滿矛盾和爭鬥的香港,聽得我特別感動。
不單政客的演說動聽,一般市民的受訪內容都叫我佩服。就如在爆炸現場,一名走過死亡邊緣的生還者,被問及他的感受和看法時,他沒有很大的震驚,亦沒有不知所措的舉動,只是平靜地提及他希望八國高峰會議沒有受到恐怖襲擊的影響;同時亦呼籲大眾不要針對任何宗教人士,他認為這襲擊只是屬於極少數人的惡行。
天空電視台於爆炸當日新聞報道的引子「震驚但不意外」(Shocking but not Surprising),很能捕捉倫敦人這份不慌不忙的心情。假如換個位置,讓我身處其中的話,我必定已經失魂落魄,嚇得牙關打震。能在自己身處危難之時,輕看個人感受而關注他人及世界的需要,讓我體會受訪者心胸和視野的闊大。
話雖如此,腦海中不時都會泛起一個疑問──是英國人團結一致,還是集體壓抑?假如存活者在災難過後不斷抑壓自己的情緒,麻木情感需要,強作堅強鎮定,很容易患上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災難所引發極大的震撼,有時會使存活者一時間承受不來,以冷靜作為一種防衛機制,保護自己免於陷入極度痛苦及無法處理的身心衝擊;如存活者長時期麻木情感,會造成日後更大的心理困擾和精神障礙。
幸好一名躺在醫院裡的存活者,讓我稍稍放下這份擔憂。當被問及他的情況時,他簡略敍述他的經歷及身體狀況,接著說:「我現在首要任務是康復,我將會憤怒,我將會憤怒的(I will be angry)!」我認為這是一個蠻有智慧的回應。他清楚自己的情感需要,亦明白現實處境的限制。一個人能掌握自己的情感而非任由情感轄制自己,人的確可以活得更自由。倫敦人啊倫敦人,你好厲害!
重視知識的城市
爆炸後翌日,想多了解一點關於恐怖分子的資料,便到附近書店逛逛。在寫著「恐怖主義」的書架前,我碰到一名英國人在尋找相關研究。我們各自安靜地翻閱著,當不約而同地伸手要拿同一本書時,大家雖是帶點尷尬地相視一笑,卻開展了一段對話:
「我們應該對此認識多一點點啊。」
「啊……是的是的,但不知哪一本好。」
「年份太久的也許不太適切。」
「你可能對這本有點興趣,試試看。」
我們傾談了一會,他拿著幾本合心意的就離開了。與這位陌生人雖只有片面之誼,但那份共同化悲憤為力量的感覺著實很好。知道不應為眼前的問題而停留在惶恐當中,反而更深體會自己的不足,為長遠目標而努力學習。
商業電台節目《打書釘》在網頁上提及「日本人每年平均購買閱讀十七本圖書。美國人則購買閱讀十二本(前總統克林頓:五十本)。而身處國際貿易中心的香港人,只有三本。」我相信,英國人全年購買閱讀的書籍不少於美國吧。車廂內人人手中總有一書,書店也總常常擠滿了人。任何節日都有書籍推介的送禮清單──母親節、情人節、聖誕節全都可以買書作為禮物吧!
另外,在爆炸的最初兩三天,由於罹難者的身分難於辨認,很多都被暫定為失蹤人口。他們的家人朋友四出張貼尋人海報,為的是換一個希望。電視台也加入尋人行動中,讓觀眾一起協助找尋失蹤者。在邀請親友們作出呼籲前,那名記者這樣說:「恐怖分子是要把我們非人化,使我們喪失個性,擾亂我們生活秩序,你可以向我們介紹一下你這位朋友嗎?」「他是一個很友善的人,他……」一個平實的訪問,我卻覺得這是我在香港很少看到的採訪精神──充滿人文關懷,亦頗具教育意義。至少,那段訪問令我與自己毫不相識的失蹤者好像一下子接通了。新聞報道的內容既重視資訊的傳遞,也處處流露對生命的關懷。這幾天的倫敦,特別來得有情有義。
傲雪中的梅花
這邊廂不斷讚歎英國人的國民素質,那邊廂我卻想著中國人的風骨氣節。那兩分鐘,讓我對自身更多反覆思量。
若論英國歷史悠久,中國不是文明古國嗎?若談英國過去東征西伐的驍勇善戰,中原震服南蠻北夷的記載比比皆是。為甚麼梅花的能耐彷彿比不上玫瑰的嬌豔?從何時我們失落了四書五經的學究精神?甚麼時候我們忘了咱家本是禮儀之邦?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的惻隱之心又往哪裡跑了?……再看香港,由小小海港變成國際經貿中心,丁寸小島卻充滿龐大的生產力;五十萬香港人上街遊行,和平、理性、也滿載情感。我們這一代的素質又是甚麼?
怎樣存開放的胸襟,擴闊視野以汲取多元文化的經驗,同時亦努力從自身文化出發,尋根索源以探求先賢聖哲的歷代智慧,實在是一生學不完的功課。我相信英國人那兩分鐘的素質,歸根究底在於他們有強烈的歷史感。在炸彈襲擊後的週日,在回顧二次大戰六十年的紀念活動中,我明白到歷史不是叫我們回望過去,反是讓人累積經驗智慧繼續往前走,為的是走更遠更闊的路。
兩分鐘的素質就以兩句名言來總結吧!
想起突破創辦人蘇恩佩的話:只有祝福。
想起長今的人生哲學:堅持到底,把事情做到最好。
後記:
恐怖襲擊兩周後,倫敦交通系統再有四個小型爆炸,導致一人受輕傷,多條地鐵路線被迫暫停服務。恐怖分子如魔鬼對人的襲擊:人愈堅守,攻擊愈猛烈。相信英美及歐洲等國的反恐活動將會升級。眼見世界各地的文明衝突持續擴大,暴力事件無日無之;恐怕情勢只會令雙方愈戰愈勇,愈勇愈戰。在痛斥恐怖主義殘酷不仁的同時,不禁要問是甚麼引起如此巨大的仇恨?什麼令極端回教組織分子願意不斷犠牲自己來表達他們的政治訴求?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對伊斯蘭世界又可曾以對待自己的態度,以自由、平等及公義來善待對方?東西方的政治、意識形態及經濟等衝突怎樣才有緩和的一天?......只願和平之子賜福祂手所造的,願祂手所造的得享自由平安。
「若是能行,總要盡力與眾人和睦......你不可為惡所勝,反要以善勝惡。」羅12:18, 21
(寄自倫敦) 時代論壇 第九三五期.二OO五年七月卅一日
圖片提供:明德(七月十二日於倫敦爆炸現場附近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