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初,筆者在「傑出青年協會」的周年大會上,宣讀了一份由我草擬的《傑青綠色宣言》,並獲得大會通過。不久,這份宣言被登於協會的網站主頁。同年十一月十四日月,協會更舉辦了一個新聞發報會並於《經濟日報》出版特刊,以引起社會對全球暖化這個重大議題的關注。《宣言》中的一句這麼說:「哥本哈根會議失敗,全球股市不跌反升,反映世人缺嚴重缺乏危機意識,並繼續沉迷於醉生夢死的生活。我們就像「溫水煮青蛙」寓言裡的青蛙,大難將至還完全沒有逃難抗災的意志和決心。
「本會在此緊急呼籲,毋論作為香港公民、中國公民還是世界公民,我們都必須把對抗全球暖化放到最高的戰略地位。簡單的邏輯是,如果我們在這場「戰爭」中落敗,其他的戰略目標如經濟發展、國家富強、社會公義、世界和平、精神文明建設等的追求都會成為泡影。」
今年九月,著名加拿大女記者兼社運分子娜歐米‧克萊茵(Naomi Klein)出版了一本名叫《這改變了一切》(This Changes Everything)的書,其主旨與上述呼籲同出一轍。當然,這個呼籲絕不新鮮,因為自從美國太空總署科學家詹姆斯‧漢森(James Hansen)於1981年發表研究論文指出「全球暖化」的巨大威脅以來,無數學者皆已作出同樣的呼籲。亦正因為這樣,聯合國於1988年成立了「跨政府氣候變化專家組」(IPCC),並於1990、1996、2001、2007和2013先後發表了五份在結論上一次比一次嚴峻的報告書。而一百六十多個國家亦於1997年12月在日本京都簽署了《京都議訂書》(Kyoto Protocol),以望各國能夠減低二氧化碳排放對抗全球暖化。而2007年的諾貝爾和平獎,即由IPCC以及到處奔走提升大眾對這個問題關注的美國前副總統戈爾(Al Gore)所共同獲得。
但誠如克萊茵在本書指出,人類對這個問題的醒覺,不幸遇上了「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基於芝加哥經濟學派的「市場原教旨主義」)的崛起。自八十年代始,由戴卓爾夫人和列根共同推動的「新右回朝」和「華盛頓共識」席卷全球。而在「全球化」的巨浪下,超級跨國企業足跡遍布全世界。在「經濟發展是硬道理」的口號下,更多的煤、石油和天然氣等化石燃料被大量開採和燃燒,二氧化碳的全球排放量不減反增。有如裝了噴射器的超級資本主義(turbo-capitalism)正把人類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正因如此,在克氏這本新著的三部分之中,第一部分便稱為「碰上最壞的時機」(Bad Timing)。
在這一部分,作者更深入到「敵方」的陣營—「氣候變化否定者」(climate deniers)的「重鎮」之一 Heartland Institute,從第一身的角度了解這些人怎樣地永遠以商業利益放於第一位,並如何自欺欺人地否定全球暖化的嚴重性。但就筆者看來,這些揭露的意義不大。巨大既得利益集團為了維護自身利益,投擲巨量的人力、物力、財力以發動輿論攻勢,不斷混沌黑白顛倒是非,從而令大眾對全球暖化威脅產生懷疑等惡行,在Ross Gelbspan 的《Boiling Point》(2005)和Naomi Oreskes與Eric Conway合著的《Merchants of Doubt》(2011)等書都已作出了深入的披露。當今的問題是怎樣把正確的認識帶到普羅大眾之中。
相比起來,本書第二部分「天真的妄想」(Magical Thinking)在內容上則豐富得多。它包括了不少環保組織如何被大財團大企業所誘騙和「收編」的可悲發展、億萬富豪如「維珍航空」的創辦人李察‧布蘭森(Richard Branson)等如何誓言旦旦要對抗全球暖化但最後卻不了了之的過程、以及某些人已經放棄從源頭解決問題轉而提出要進行「行星工程」(geo-engineering)以替地球降溫的危險想法。其間以布蘭森的經歷最具啟發,亦與本書的副標題「資本主義與氣候的對決」(Capitalism Vs the Climate)最為貼切。事實證明,在資本逐利和「做大做強是硬道理」的邏輯驅使下,任何良好的主觀願望都會被輾得粉碎,到頭來不但幫不了忙,反而導致更多的碳排放令災劫加速降臨。
「怎樣也得開始」(Starting Anyway)是第三部分的標題。克氏在此發揮了她的專長,以廣泛的採訪調查手法報導「對抗前線」的最新發展。對於自哥本哈根(2009年)以來一次又一次失敗國際氣候會議,她基本上沒有交待。她花了大量筆墨的,反而是由各地原住民(indigenous people),包括加拿大和美國的北美原住民,也包括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一些原住民,為了保衛家園而向煤炭商石油商所作的抗爭。他們有些是訴諸「保護原住民權益」的法律,有些則以血肉之軀抵擋挖土車前進。克氏突顯了其中諷刺之處:在以往,是環保人士致力保護原住民的生存,但現在,則是原住民保護地球上所有人的生存。
從西方數百年來對全世界人民的殖民掠奪出發,克氏指出:「氣候公義」(climate justice)與「全球公義運動」(Global Justice Movement)已經成為了同一個運動。無可避免的結論是:贏的話便一起贏!輸的話便一切都輸掉!
全書的最後一章最是感人,克氏透過了她努力成為母親的痛苦經歷(她曾經兩次流產,最後於2012年誕下兒子),反思人類與自然界唇齒相依的關係。她曾經自問應否把一個新生命帶來這個紛亂和凶險的世界,但簡單的道理當然是,沒有了生命的延續,我們的奮鬥和努力還有什麼意義呢?
克萊茵的成名作,是2000年發表的反對跨國企業壟斷和剝削的《沒有商標》(No Logo),但筆者之成為她的「粉絲」,是看了她於2007年出版的《休克療法:災難資本主義的興起》(Shock Doctrine: The Rise of Disaster Capitalism)。這本書將資本主義的為害從理性的層面帶到感性的層面。作者著力之深,使我閱讀至有關斯理蘭卡漁民受迫害的一章時,禁不住掉下淚來。不用說我對這本相隔七年的新作滿懷期待。
但坦白說我是有點失望,可能因為副標題令我有點期望過高。《休克療法》對「新自由主義」的為禍作出了前所未有的深入批判,但這種批判在新作裡沒有進一步深化。我特別不滿的,是書中採用了“extractivism”(可譯作「榨取主義」)這個字來代表人類貪得無厭的行徑,而沒有直接採用“capitalism”這個出現於副標題中的字眼。要知“extractivism”只是「果」而資本主義的邏輯才是背後的「因」。在這方面,John Bellamy Foster 的《What Every Environmentalist Needs to Know About Capitalism》(2011)無疑更為直接有力。
大家若想對全球暖化危機有更全面的認識,筆者會不避忌諱,推薦拙著《喚醒69億隻青蛙》(2011)。此外,筆者即將出版的新著《資本的衝動:世界深層矛盾根源》,亦應可幫助大家理解「資本毀滅世界」背後的邏輯。
但無論如何,克氏是筆者的偶像(她不單著書立說,更曾於白宮前示威,抗議興建將加拿大油沙開採得的石油運往美國的Keystone XL 油管,更因此而被警察拘捕)。謹在此祝願她的兒子Toma可以在健康快樂的環境中長大,並好像他媽媽一樣,成為一個維護公義和環境的鬥士。
註:原文刊於2014年11月的《悅閱》。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