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於Magazine P 二月號
年頭,談保育,全城話題離不開叮噹(多啦A夢)與西環,如其說叮噹的時光機犀利,也不及港鐵的鐵路厲害,一條港鐵分隔的距離、阻隔社區。唯有雙腳才可體會沒有港鐵的城市,港島的房子依山而建,走在山上,永利街、儒林台、水池巷、太平山,由上環走到西環, 從燈籠街向後山走,體會山城,繁華背後僅存的靜土。
手作的美好
靜土的背後,有工人的汗水、工匠的心思、小販的辛酸和市井生活的故事。士他花利街有高溫火爐熔金的手藝,小小的戒子轉眼熔成小金磚;百子里公園記載不單是孫中生的生平,也是潮人的塗鴉;弓弦巷排檔群中,欣賞賣眼鏡的先生用金筆為文武廟寫出北魏體的書法對聯。摩羅街的小巷找尋碩果僅存的二手書店;沿荷李活道,經過足球員的傷患救星,尹鴻標的跌打醫館:太平山街找到難尋的月老廟。
跑回山上,見到儒林台,路旁大石,刻着優雅名字,今天儒生不再復見,只見豪宅、酒吧與舊式印刷店。印刷店前碰到地盤裝束的大叔,徘迴店門前,裹足不前,趨前問究竟,叔叔告訴我,四十年前,他在這印刷店學師,今天在附近工作,午飯抽空回來。眼下四十年前的小店依舊還在,心懷感慨,卻不敢推門入內。把心一橫,奮力推門拉着叔叔走入舖內。眼下,兩位五十多歲的老人突如他鄉遇故知,親切稱呼對方的名字︰「智哥」、「阿明」,原來地盤店叔叔跟店主的父親拜師,而店主就是他的師弟。大家相擁,時間回到四十年前,一秒間,陌路人,變回「師兄弟」。細數當年印刷的黃金時代,昔日上環至西環一帶是報紙集中地,大量報紙、傳單、名片,忙過不停。叔叔待了幾年滿師,覺得太辛苦,捱不下,投身地盤,工作很忙,沒有機會回來。為何四十年如一呢?店主父親早早買下此店,家庭生意才可保存下來。想不到當年境物猶在,五十年的德國油墨印刷機,柯式印具,滿牆鉛字粒,空氣充斥着油墨的味道。
生意雖不如前,店主拿起剛印起的大型汽車厰發票,滿有信心指印刷店的賣點是「夠快」和「夠搏」。如果顧客需要,通宵加班都在所不計,幾小時速印名片,再送到顧客府上。工作不如往日的忙碌,生活落得休閒,店主與二弟弟都在此工作,三家生計都靠三部印刷機維繫。足球是小店的快樂泉源,每天下班都在卜公球園輕舒腳頭,樂而忘返。說起足球,三兄弟樂過不停,抄下筆者的電話約戰比賽。
離開香港的核心中環,廿分鐘的腳程,找到山上的靜土,深厚人情與另類的經濟。金融股市能養活白領,熔金手藝可養活街坊。舊區生活,自給自足的經濟模式,印刷、車房,熔金、跌打,傳統師徒制,承傳手藝與生計,延續民間智慧,維持社區經濟。政府聲稱為年青人引入資歷架構,口口稱「提升整體工作人口的質素及競爭力」,將維修,零售、印刷等行業納入學制,看似公平,但實情是迫走手工藝,青年學習必須付上學費才換取生計,新一代被推入商業化的教育制度中,未學技巧,先要付學債。舊區的行業多元化,傳統手藝繁多,無奈社會中,他們處於弱勢,套上「無前途」、「沒落」的帽子,發展重建下,被迫淘汰。舊區的手工業消失,不是市場決定,而是政府和社會的壓力。
西環的人氣
離開上環的寧靜,西環一下子熱鬧起來,湧來不同的香氣,乘坐港鐵不能體會的氣味。平日是咸魚香。年尾卻不同,高陞街召開民間金華火腿節,每間海味店都一隻一米多大的火腿放在木桌上。老闆忙碌地切着肉腿薄片,婦女圍着,夾着麵包品嘗金華火腿的甘香,節日的高雅猶如置身西班牙。閒日午時,不少中上環的白領儷人造訪海味店的招牌大肥貓,本來店內捉老鼠的工具,升格代言人。每天面對記招的閃光燈,牠早已習以為常,扮出明星架子,冷酷不回應任何問題,偶一令牠動容是貓糧,為「搵食」離開探訪席,走到貓糧前乖乖進食。吃火腿、餵肥豬,海味街是中西環的交滙點,香港的「吹水」核心,談食、說貓,西營盤的共同語言。
色彩鮮艷的西環大樓,石塘咀的地標。今天成為西環的墓誌銘,千人的安樂窩,人去樓去,換得史上最大型的私人強制拍賣重建之名,六百個豪宅單位。大樓盛載1934年的大火記憶,隨推土機抹去,當年四十二死亡、數百人無家可歸的災難,有一位無名英雄。巴基斯坦藉的保安捨身救人,犠牲性命關掉煤氣喉的按鈕,阻止大火的擴散,救回西環。
西環的盡頭,魔幻的地方,山道。拆得走建築,抹不掉記憶,每年農曆七月都記念大火的亡魂舉辦的盂蘭節,可惜一楝楝大樓倒下重建,籌款日難。盂蘭節主事人告訴我︰「從前逐家上門拍門募款,今天都變成英文招牌,外國餐廳如何告訴老外盂蘭的價值呢?」。新建的豪宅無法跟社區連繫,資金短絀,人手不足,山道盂蘭被迫入絶路。山道盂蘭有本地最特別的戲棚之一,位於橋底小空地,依山而建,稍下大風或不慎,棚架就會倒下。搭棚師化腐朽為神奇,將斜面山坡,搭成平面作神功戲的舞台,台底、台後可供戲班休息和換戲服。魔幻不獨竹棚,也有巡遊,穿上傳統戲服的戲班,在警車開路下,拿着大鑼大鼓走過石塘咀的大街小巷,習俗愛好者的攝影機閃過不停與熙來攘往的途人反差極大。警車為何落力開路呢?原來有一個傳說,幾十年前,九號差館有一警察在戲棚旁小便,結果回到差館,三天不能再小便,遍尋名醫不果。求助無門,有一老警察告訴他得罪神靈,趕忙跑到盂蘭場地拜祭,但依然無法小便,結果九號差館的高層出馬到場地上香,他才順利小便,從此,九號差館的警察會落力協助盂蘭,每次都親自拜祭保平安,盂蘭節變成西環警民合作的儀式。
西環的可愛不是某座美麗的建築物、某大人物在此出身,而是每天發生的故事,小貓、大火、盂蘭,街道的空間容讓人們交流了解,同喜同悲,個人記憶聚合成社區和地方的認同。香港談記憶很難,兒時的小學,因收生不足換成另一所小學,足球場變作公屋,吃魚蛋的小店被重建了,回憶太昂貴,太零碎,無法捉緊轉變。太急速的社會,讓人更想慢活,懷舊應運而生,「舊」的基礎在昔日生活的經歷,影響延續至今,藉「懷舊」才重新審視現時生活的不足。豪宅林立,新舊並置,本來為老化社區添上新血,可惜現時規劃,拆掉社區的生命──老店,換來華麗的住宅大堂,關上溝通大門,門禁社區(gated community),街道淪為通道,熟悉變作陌生,故事無從發生。
誰的古蹟?
為何我們愛上西環(和叮噹),而對政府法定古蹟,不少山頂的大宅或村子的古廟提不起興趣呢?保育有官方古蹟(official heritage)和非官方古蹟(unofficial heritage)之別,官方是有法例保育的法定古蹟,而非官方古蹟則屬民間。香港決定的官方古蹟是專家,考慮美學觀價和功侯將相的大歷史。非官方古蹟則是你我他的生活體會,個人和社區的地標,小店、美食、街坊、節日.....沒有法律保護,卻是社區(和群體)地標和象徵。
甚麼是古蹟?哪裏應保育?本來是屬於全民的決定,也是民主的過程。香港的問題是缺乏公眾參與的非官方古蹟演化官方古蹟的基制。大眾的感情只能用無奈、懷舊去抒發、面對一個個舊社區的消失,消亡不單是建築物,地方,也是生活,永續的經濟模式。
保育質疑甚麼呢?
地產的發展是殺雞取卵,眼中沒有地方,沒有居民,只有地皮。規劃從不是中立,而官方壟斷對發展的解讀,民間嘗試在詮釋另一套的語言,包裝「規劃」和「發展」,無數的懷舊轉化為新的社區想像,拒絶單一的發展模式。政府視而不見,嘗試拒絶了解民間的解讀,言而,市民都醒覺了。
方便、快捷,今天竟然是負面詞語,變作加租、重建、迫遷的同義詞。近年的城市發展可怕在於將一切非地產模式的社區和地區納入發展的範圍。高鐵、港鐵、新市鎮,美好想像包裝下的豪宅項目,成就誰人呢?犠牲誰人呢?重建不是一定壞事,瘋狂的重建才是壞事,西環不知甚麼時候,等同灣仔,而灣仔等同太古,千偏一律的城市是城市的終極目標嗎?香港的可愛在於新舊並生,混雜包容。中環的繁華,行走山上,可覓得一片靜土。熱鬧的西環,也不一定堆砌的繁華,而是市井的喧鬧。
西環的消失不是必然,港鐵來到時,背後發展的壓力,早已被精心計劃,雨後春筍的豪宅,五年內,十二樓盤相繼落成,當中五個呎價逾二萬。規劃跟地產,不是同義詞,反之規劃應為城市帶來更好生活,保存記億,構造地方感。昔日為啟德機場而設的高度限制,間接保育九龍城,運用規劃規限,輕低發展密度,不是為豪宅開綠燈。發展基建前,政府沒有緩衝措施,不是市場,而是傾斜地產。談保育,也是講民主,自己的城市自己管理,小心聆聽官方的規劃術語,製造民間保育的說法,取代舊有的發展維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