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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來寫賈樟柯]:賈樟柯,在工作之後喝酒之前(四)

按:獨立媒體在賈樟柯回顧展期間有幸得到專訪賈樟柯的機會,本文為當日訪問的原汁原味文字記錄。因為編幅稍長,文稿以分期連載。讀者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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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謝曉虹、鄧小樺、周思中
整理:鄧小樺

親密的人.陌生的階層

問:拍電影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觀眾的問題?你的電影很多中國的觀眾都看不到,但外國觀眾則可以看到。你拍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是要呈現中國給什麼人看?

「我每一部都有(特定的對象),但不是人群,而是一個跟我特別親密的人。這裡面是有一些私密性,就是我特別想把一些工業性的工作個人化,因為我覺得這樣可以帶給電影生命力。電影是一種特別工業化的工作,群體的合作、大量人群的觀看。和媒體、觀眾的關係很複雜,但我就想把它簡化成,像我們以前寫詩會寫上這詩是寫給誰的那樣。我覺得我自己進入到這樣一種心理狀態,它(電影)會留下一種很私人性的質感,讓我們的電影跟主流工業的不一樣。

《小武》我寫作、拍攝的時候就想像,這是拍給我初中的同學、朋友他們看;《站台》時的那種語言狀態就好像寫給父親一樣,『我的父親他會懂』。寫給一個有生命經驗的人,不用講那麼清楚,他完全可以理解,你不要說得很透,他完全清楚。

到了《世界》,我是想給那些住在城市中間的人、從來不走出來的人看。北京是環線(以同心圓狀規劃的市區),愈往外愈貧窮,人群複雜。因為我有些朋友住在中間,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北京跟我北京不一樣。(你在哪裡?)我在三環。他們一般都很懂紅酒,喜歡雪茄、高爾夫。當然他們也是我很好的朋友。我想讓他們看看其他人,或者我們,是怎麼樣的。因為我電影裡的話題從來不會是他們聚會的話題。」

周回應道:我想,就算把他們放到三環,他們也不會有很大改變。這不是一個地理的問題。

「這不是地理的問題,是階層的問題。只是他們恰好都生活在地價最高的圈子中間。

我覺得中國現在正在形成新的階層,我覺得還談不上階級,但正在形成不同的階層。問題就是階層與階層之間相當冷漠,相當陌生。我覺得這是挺麻煩的。但我覺得電影可能可以,讓階層與階層之間不那麼陌生。因為很多東西都很可怕:比如說礦難,每天都在發生,最後對於某些階層或者受眾來說,它就是一些數字,不會刺痛他。」

作為遙遠的香港人,我問,礦難現在也是每天也有?賈說,差不多每天都有在爆炸。

外國評論vs.中國評論

賈樟柯在成名以後,經常面對大量的外國評論。而這次《世界》的公映則讓他有機會面對更多的中國評論。我們都想知道他作為被評論者,對外國評論和中國評論的感覺。

「我覺得外國的,比如說法國的,有很多評論,還是挺能夠……他們很懂得看電影。側重點不一樣。比如法國,他們很懂電影的形式,懂得看一個很大的政治背景、處境,對大的境遇他們很敏感。但一些很細節的地方,像微妙的人際關係,他們會接收不到。

在大陸是反過來的,影評人或者觀眾討論的都是細節,角色情節上的細節,但往往看不到整部電影的主題、要講的大問題。在法國,你放電影,觀眾首先很快就會體會到,啊這是一個經濟起伏背後的普通人的故事,或者這是全球化問題裡面一個本土的問題。他們能從大的方向抓住這些問題。大陸的影評首先就會寫,『啊二姑娘他生命了,他還有力氣寫遺書嗎?』而且大陸的電影評論者很少會注意、感受一個導演的電影方法。

當然也有一些地區的觀眾,可能對中國太陌生了,會有一些誤解。比如說我最哭笑不得的是有一次在瑞典歌德堡,有個觀眾問我,你拍這個(世界公園)是因為你沒有錢去這些地方拍嗎?我心想,天哪,你怎麼會這樣想。(你怎麼回答?你每次回答觀眾都很有禮貌)我沒有辦法回答。我傻掉了。我想難道你沒看懂那是一個公園嗎。他覺得我是喜歡那些景觀,所以自己搭一個(我們駭笑)……我覺得不可理喻……絕對……我覺得……瘋了我都。我覺得我好失敗啊,讓人家這樣想。我只能說,不知道,不聊這個。(你擔心別人把世界公園看成奇觀,這位觀眾似乎還嫌未夠奇觀。)只能說他太沒看懂這個電影,連基本的都沒看懂。」

賈與許多第六代導演都曾說過,自己的電影中國人看不到是沒意思的。但看來很多大陸影評也有看不懂的地方。周問,其間的落差是否很令人感嘆?

「沒有,我覺得這樣很好,這是我需要的東西。不管怎麼樣,我們要接受一個真實的文化氛圍。只有接受了,這樣我們的工作才會有依據,才會實在,才會知道國內的觀影經驗是怎麼樣的。以前我們很多東西都是不實在的,這次就落實了。

《世界》之後帶來了一個討論,是以前沒有的,就是我們認識電影的方法。因為長期(這十幾年)以來,大陸有些導演和製片人在灌輸一些價值,就是「唯票房論」,衡量電影唯一的標準就是票房。《世界》推出之後的票房並不是很理想,就有很多媒體在說,賈樟柯好讓人失望啊,為什麼他沒有創造票房奇蹟。這時候就有很多媒體反過來說,為什麼要要求他創造一個票房奇蹟,難道我們中國人看電影就這麼簡單,只要看票房嗎?票房是唯一的標準嗎。

這樣就可以反思這十幾年來對電影的觀念,怎樣開始愈來愈單調,變成唯票房論。後來就呼籲要有多元的電影文化,中國應該要有區別於荷李活電影的其他影片。這些反思會反過來追溯這是怎麼樣形成的,這是因為許多有公信力的導演,譬如陳凱歌、張藝謀,他們開始轉型做商業電影的時候,他們否定掉了獨立電影或藝術電影的價值。而因為他們的公信力很強,很多公眾是很相信他們的。再加上他們有票房神話,這樣的話慢慢就變成了「不賺錢你這電影就沒有價值了」。帶來了一個連鎖的對文化問題的反思,我覺得這就是《世界》的成功。」

上述文章是發表在《北京青年報》,當時總共是有兩篇文章,一篇是反面的:〈這個世界有點悶〉,談到票房不好,問「為什麼沒有故事給我看」。(我們笑道,這樣都叫沒有故事給他看?)另一篇是〈這個世界很精彩〉,認為這個電影很好。兩篇文章放在同一張報紙上,中間是賈的一個訪談。賈很欣賞這種編排。

我想到李焯桃曾經說過,九四年王家衛《東邪西毒》之後出現了強烈的標籤現象,把藝術電影和娛樂電影劃出了巨大的鴻溝,王家衛從此對某些人來說就十惡不赦。似乎賈樟柯所面對的文化環境,還是比較健康的。

「對,它不是一面倒的,還有其他的聲音。這次有很多網絡評論讓我特別感動,有一些我自己都有下載在自己的電腦裡面。很多網絡評論是很有感情的,特別多設身處地的想法、感情在裡面。我突然想,看這個電影的時候,很多觀眾都不像傳統電影那樣是觀看者的角度,很多觀眾在觀看的時候把自己變成一個這種生活的經歷者,來談他們的經歷,談他們的感受。有一個觀眾就在寫,他看了之後有一種針刺的感覺。《南方都市報》文藝版,編輯寫了一篇很短的話,他說『《世界》就好像一口粗糧,我們都被它嚥住了,有的人吐了出來,有的人被嚥的流出了眼淚。』」

(待續)

賈樟柯,在工作之後喝酒之前(一)(二)(三)

系列文章:
1. 文匯報:賈樟柯 開放《世界》
2. 梁寶:賈樟柯的青春殘酷物語
3. 謝曉虹:《世界》
4. 阿野:無間《世界》
5. 阿野:電影的多重身——訪賈樟柯
6. 郭詩詠:飄泊的《世界》
7. 鄭傳鍏:地上世界
8. 鄧小樺:「關於那個時代,好像只說了一句」——訪賈樟柯(上)
9. 鄧小樺:「關於那個時代,我像只說了一句」——訪賈樟柯(下)
10. 西西佛:「蹲」在中國:《小武》所啟示的中國現代性
11. 浩二:《世界》:我可以得到甚麼?創可貼
12. 曾瑞明:別到此一遊
13. 阿野:一片兩制:誰動了我的站台?
14. 潘字頭:《站台》︰火車向著韶山跑,青春長伴時光去
15. 阿野:愛上《站台》的幾個理由
16. 阿野:九五年那路口中的賈樟柯(上)
17. 阿野:九五年那路口中的賈樟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