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獨立媒體在賈樟柯回顧展期間有幸得到專訪賈樟柯的機會,本文為當日訪問的原汁原味文字記錄。因為編幅稍長,文稿以分期連載。讀者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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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謝曉虹、鄧小樺、周思中
整理:鄧小樺
以俗套平衡奇觀
對於賈樟柯的長期觀眾而言,聽到「世界公園」這四個字,似乎已經可以完全讓人想像到賈會講一個怎樣的故事,不像《站台》、《任逍遙》,片名以至題材都有需要導演為我們作很大幅度而曲折的嫁接和解釋。而賈樟柯坦承,他希望《世界》是一部直接的電影。
「這個電影,從表現方法上,我挺想用直接的方法來處理。包括在劇情處理上,劇情本身,我想很多都是俗套,我需要一個俗套去把奇異的景觀本土化、現實化。因為世界公園很容易拍成一種奇觀,但我不喜歡奇觀,我覺得『中國人面對奇觀』應是一個日常。反而我在敘事、人物關係的處理上,都去做一個『往下降低』的工作,更多的表現性,不在於動作和劇情,而是人和景觀之間發生的關係。於是慢慢的取消了很多動作,而留下一種狀態性的人際關係。我覺得都是為了平衡景觀本身所帶有的一種奇觀性。」
賈樟柯非常自覺於《世界》的對白較前作直白。「以前我的電影裡,所有的話都沒說出來,他們雖然講了一堆話,但真正的話都沒說出來。但在《世界》裡,就有。因為我覺得一定要減弱一些東西來強化另一些東西。」
其實《任逍遙》裡面已經開始有很多很聰明的對白,像小濟聽到遠處礦井的爆炸聲,衝到門口叫道:「操!美國人打過來了嗎?」,更精彩的是,美元是「美國人民的屄(音B)」。雖然同被稱為「故鄉三部曲」,但其實相當明顯,《任逍遙》與《小武》和《站台》其實有著很大的距離。而對賈樟柯自己來說,《任逍遙》的轉折意味並不止於對白。
距離的消失
從《任逍遙》開始,賈樟柯希望呈現一種「抽象」的狀態,因為現實改變了。「上次我也有跟你們聊過,我覺得真是從我家鄉通了高速公路之後,很多事情開始變得抽象了。包括從高速公路上遠遠看那些村落、縣城,我覺得那對我來說呈現了一種抽象性。在進入現實生活裡面的時候,在人際關係那種熱情消退以後,人變得孤單、孤獨以後,整個城市也變得……只能用抽象這兩個字來說明吧。
在《任》裡面我已經開始拍一些抽象的東西,像一個人騎摩托,只有風只有雨。但在《小武》裡絕對是沒有這樣的東西。後來再轉化到《世界》,完全用一個假景去構築一個故事。
我覺得高速公路真的帶給我一種抽象性,很多東西你會覺得感覺很糟。速度改變了,會對人的觀察有影響,很多東西就改變了。比如說以前我回家鄉要坐12個小時的火車,現在只要坐5.5小時的汽車就到了。」
賈樟柯的電影常有乘搭交通工具的場面,但坐的人彷彿總不知那汽車要去什麼地方。謝說,這好像是政府的現代化,有明確的目標要實現,但對人民來說,不知道那是什麼目標。好像「烏蘭巴托」,不知道那是一個什麼地方。在賈樟柯看來,人們在追求什麼?謝覺得,他們追求的好像都不是很明確的東西。
問:比如「烏蘭巴托」,那似乎也是挺抽象的東西。
「在《站台》張軍他們在聽廣播的時候,也有聽到『烏蘭巴托』,它其實不代表一個城市,它代表一個遠方。它是遠方。我聽到『烏蘭巴托』的時候,我只想到去遠方。在70年代那樣一個封閉的環境裡面,聽到這個字,便對遠方有一種很強的想像。對我來說,『烏蘭巴托』這個名字本身很有詩意。到《世界》的時候它就與人有更具體的關係,這也是這個年代的改變吧。它具體成了一個可以去到、有人去到的地方。有可能在下一部電影就真的會拍到這個地方。這是挺好玩的。」
問:當作為概念的「遠方」變成可以到達之處,會否便沒有了距離?
「對,我覺得這個你說的很對。我覺得這也是很多人的一種感受。大家都生活在北京,但可能不會覺得生活在一個具體的城市,我覺得這就說明了一個歸屬感的問題。比如說我93年到現在都在北京,但看足球賽,我不會覺得北京隊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也不覺得山西隊和我……很奇怪,我這個人變得沒有根,就好像居住在一個電子遊戲裡畫出來的一個虛擬世界裡一樣。距離和時間的縮短,你看不見,但現在它發生了。
甚至,我曾經碰到有個做電影美術的朋友,他們中午在一個酒吧裡聊天,然後他們突然說,哎我們應該到上海的某一個酒吧去玩,那他們就一起坐汽車到機場,坐飛機去上海。還叫我一起去。我說,不可以這樣。的確,按時間的話,兩個小時就到了,飛機1.5小時,到機場之後半小時。好像是去人家的後園一樣。這種感覺我覺得是挺怪的。」
我們都笑起來,信口說「我們等一下也去……」賈笑著接口:「澳門。等一下我們去西安。」
問:這其實是我們很日常的經歷。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可以相當快,但走進一個商場,卻走不出來。
「又快又慢。快是因為一步就可以到另一個地方,慢是因為可能你出來的時候,一天已經過去了。我覺得時空是真的錯亂了。在北京我覺得沒有白天沒有夜晚。(上次你說沒有四季,現在連白天夜晚也沒有了?)分不清。不是自然變了,而是人的感受變了,因為你太忙,焦點太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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