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
2006-04-18
世紀‧Reflection
不久前,我應邀參加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舉辦的基督教文化節。在此期間,每日居住在崇基學院的校舍中,每日行走在美麗的未圓湖畔,我彷彿又回到十年前如詩如畫的北大未名湖畔的生活。曾經在中文大學任教的北大學長吳國光教授,專門寫過一篇題為〈從未名湖到未圓湖〉的文章,兩個小小的人工湖,兩所人文色彩濃郁的大學,確實是相映生輝。文:余杰
剛到中文大學的第一天,我便發現山麓的一排大樹上包裹着一圈黃色的絲帶,周圍還寫着若干標語。我好奇地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中大的學生們正在興起「保樹運動」呢。校方以建設和發展為名,企圖砍伐這排飽經風霜的老樹。於是,中大的師生們迅速行動起來,他們不僅在現場張貼出了反映其心聲的標語,而且還在校園網絡上發起「齊來保護我們的山城」的簽名活動,短短幾天,便得到超過兩千名學生校友教職員的支援。我站在這幾棵姿態優美的老樹旁邊,默默閱讀着這些來自青年學子們的單純而熱切的呼聲,倍受感動。是什麽力量促使他們這樣做的呢?我想,是他們對大學無私的愛和關懷,他們把大學當作自己的家一樣來珍惜和保護。我個人最看重的便是這種有具體指向性的愛,這種愛比那些官僚們宣傳空洞的「愛國主義」道理更為真實可信。對一個國家的愛,不是對一種抽象概念和權力體系的愛,乃對自己所生活的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那片土地上的同胞,以及由祖祖輩輩共同創造的歷史和人文傳統的愛。在此意義上,在「保樹運動」中奔走呼號、據理力爭的中大學生們才是最可愛的愛國者。
保樹運動 綠色視野
我在中大的網絡上讀到了一篇署名「校園環境關注組」的、題為〈還中大以山水和人文〉的文章。文章指出:「我們珍惜中大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不僅僅因為那是我們的集體記憶,而是我們深信,保護環境重視傳統,本身便是大學教育理想的一部分。……如果大學能夠開風氣之先,尊重自然,以一種『每一棵樹的生命都值得珍惜』的態度去保育中大環境,言傳身教,則必定能夠建立一種二十一世紀大學應有的基本理念,培養出具綠色視野的學生。」文章還對校方提出了懇切的呼籲:「校方如果立志要將中大發展成一所值得世人尊敬的大學,便必須明白中大人所重者何,必須體會什麼是中大最優秀最值得珍惜的傳統,更必須從寬廣的價值視野,好好省察大學在今天過度發展的資本主義社會,應該承擔什麼角色,堅持什麼理念,培養什麼樣的社會棟樑。」這篇文章讓我對中大的學生刮目相看,正如後面一個帖子所回應的那樣:「如果我是內地的家長,會希望我的孩子能像中文大學的學生這樣……」這些可愛的同學,為了校園裏的一棵棵老樹憂心如焚,他們所捍衛的不僅是校園的言論自由和民主參與的價值,更是大學精神的根基所在---求真、求美與求善。大學不應成為一個政府的行政機構或商業機構,大學理應為社會大眾提供通往未來的鑰匙。在此意義上,在一個社會裏,大學是其知識和思想庫,更是其道德倫理的最後持守者。大學應當是超越功利標準的,也應當獨立於時尚潮流之外,這樣它才能為社會提供前瞻性的建議與思路。一個社會的生機和活力,最終便體現在大學是否具有生機和活力上。甚至可以這樣說,大學興,則國家興;大學亡,則國家亡。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此次中文大學的「保樹運動」,讓我看到了香港大學生的純真與熱忱,也讓我看到了香港社會未來的希望。這些今天積極參與「保樹運動」的中大學子,未來進入香港社會之後,必然會在各個領域中為社會的公正、自由和民主而努力、而奉獻。
爭逐第一 破壞傳統
從中文大學的老樹,我不禁想到北大的老房子。在新學期開學之前,北大未名湖畔貼出了一張告示:今年春天,這裏要進行北大五十年代遷移到燕京大學校區之後,核心區內最大的一次拆遷。此工程將拆除未名湖以北朗潤園、鏡春園和全齋一帶的許多老房子,目的是「籌建北京國際數學中心」。據知情人講述,朗潤園是洋務運動首領、恭親王奕訢的園子。依照清廷禦用建築師「樣式雷」家族的珍貴藏圖顯示,朗潤園在鼎盛時期曾擁有房屋二百三十七間,遊廊三十七處。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燕京大學買下這片園子作為教工宿舍,不少鴻儒名師都曾經在此居住。而鏡春園原來屬權臣和珅所有,後來被嘉慶皇帝沒收之後,轉賜給四公主作為府邸。清亡之後,該園為北洋政府總統徐世昌家族所擁有。可以說,朗潤園和鏡春園是中國近代歷史的見證人,同時也是北大歷史傳統的一部分。朗潤園和鏡春園的命運牽動了一些北大師生和校友以及關心北大的人士的心,就好像中大的老樹牽動那麽多人的心一樣。以至於在一年一度的兩會期間,北大校長許智巨集就此
事遭受到了記者密集的提問。那麽,北大為何要冒着巨大的爭議,在未名湖這塊全國學子心目中的聖地大興土木呢?中科院數學所的一位學者一語道破天機:「在學界,你如果擁有這樣一座研究中心,隨之而來的將是源源不斷的、來自世界各地的知名專家學者來此研究講學,而大量人才的湧入則必定使你在業內的地位大大提升。」一直以來,北大數學系給自己的定位是「中華第一系」。北大爭取建此中心的目的就是為了保住第一的位子。因為已故數學大師陳省身在南開大學開辦了國際數學研究中心,數學大師丘成桐也參與創辦了浙江大學數學研究中心,北大已經感到了威脅。但是,有評論指出:難道再成立一個國家數學中心就能保證一定會出世界一流的成果?我們吃那些「形象工程」、「面子工程」的虧還少嗎?誰都知道中國現在仍然很窮,需要用錢的地方不計其數,需要大力資助的研究專案數不勝數。然而,若把大量的資金再重複用在建一個數學中心這樣的事情上,到底是利國利民,還是有利於少數人,我們不得而知。更不能容忍的是,這個數學中心的興建,其代價是破壞朗潤園和鏡春園的具有不可複製的歷史價值的老房子、破壞未名湖景區、破壞北大傳統的人文景觀。這樣的代價值得付出嗎?這樣的決策經過全體北大師生和校友充分討論過嗎?令人遺憾的是,北大並不像在中大有那麽多人花費那麽多的時間和心血來關心校園環境。更多的北大學子更願意聚精會神地準備考託福和GRE的考試,北大僅僅是他們留洋的中轉站而已,他們是過客,不是主人。這些年來,未名湖邊豎立起了愈來愈多醜陋的鋼筋水泥的建築,官員們當然是熱心於基礎建設,因為這既是他們政績的體現,背後還會帶來巨額的「黑色收入」。很少有北大人對此發出異議,雖然日復一日身邊風景殊異。經歷過許多挫折和創傷之後,人們愛北大的心已經逐漸變得冷卻和淡漠了,這種心靈狀態的變化比老房子的消失更讓我憂傷。
如果沒有一代一代的「大學新鮮人」積極主動地關注校園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北大的人文傳統還能繼續傳承下去嗎?正如中大學生在那封呼籲書中所說:「大學不是一所商業機構,而是理念和價值的傳承和開拓者。而理念和價值的傳承開拓,首要是令學生感受到自己活在一個深厚的人文及知識環境之中,從而對這個傳統有所認同,對知識有所尊重。一所大學的靈魂,就在它的歷史。傳統一旦形成,一所大學自有其獨特性格,學生自有其獨特個性。傳統的建立,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更需要大家好好保存我們的校園建築和文化氛圍,非不得已,絕不輕言變更。一所偉大的大學,最難建立的,正是這種精神氣質!」同樣的追問可以在北大展開:北大的傳統在哪裏,北大的精神氣質又在哪裏?今天的北大之內究竟還有多少人在思考這些「不能當飯吃」的問題呢?大學的領導、教授和學生們更熱中於擴招、拉贊助、發表論文、出國和找工作。每一個人的時間和精力的付出,都必須直接與獲取的金錢和名聲掛鈎。而關注老房子的命運,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的「無用功」。今天的北大,正在失去的不僅僅是那些碩果僅存的老園子;今天的北大,正在失去自己的魂魄,自己的風骨。是的,如果我是內地的家長,我更願意將我的孩子送到香港中文大學念書,而不是去最近在一份排行榜上排名「亞洲第一」的北京大學。中文大學的老樹比北大的老房子幸運,因為它們遇到了那麼多愛它們的師生。今天的北大,最缺少的便是這種超乎個人功利的愛;今天的北大,最需要向中大的師生們學習如何做校園的主人翁。
讓我們一起為中大的老樹和北大的老房子祈禱,願它們永遠存在,願它們永遠成為我們心靈家園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