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曝光與過度曝光
-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即時評論」(11月6日)
曝光的過程有短促的,像相機快門把光痕紀錄於菲林上的百分一秒,然後影像就從此留個千秋百世。有時過程可是長的,像「教育」之於一代又一代的人,如果它變成了一套套大量生產的「系統化模式」的整合場所,人曝露在其(目)光 (gaze) 之中,數十年以後回首才發覺原色和價值都已消退在一種過度的社群制度裡。
一個執教者帶著對體制的控訴從高樓躍下,當其屍首經攝影機而曝露於媒體 (和劇場),這個意像便同時印記著長短兩種曝光,也彰顯出一種讓人歎息千秋的忽然「消退」。瘋祭舞台的《曝/光》從這樣一個景象開始,用劇場的鎂光反照我們教育制度叫人既驚且哀的情況:學校變成陰冷鬼秘的舞台,在怪聲四起的疏離空間,(教師)個體都是神經兮兮的孤獨舞者。曾經差利在《摩登時代》被工廠機器的重覆性塑造的「變態」動作,來到二十一世紀則變成以怪為常的夢魘和扭曲意象。
瘋祭舞台的詩式意象美學,不易/應用邏輯語言一一翻譯,當中每一個動作、一個視覺經驗和一個聲音,由於那種讓演出者享有自由發揮空間的表演模式,造成情感交集和意義重叠的對位和統整,要不主動聯想瞥見其中千絲萬縷,則可能會無從入手,也錯置了何應豐以美學手段介入社會性議題的創作方向。作品的戲劇張力不從情節,而在意象本身或其象微,像那個突屼立三小時的「監察系統」:警察,或者由何應豐自己飾演的「治療/理系統」:白衣人,在一群迷失的靈魂當中,他們的冷靜和「理性」提醒著制度之於人性的距離是那樣的無助;他們所象徵的「去性」標準,與一直在觀眾席的赤裸「觀者」那些盛載著七情六慾的肢體和呼喚對照著,奏出我們社會和教育機制製造失落靈魂的二重唱。相反,引用巴塔耶(Bataille)的《眼睛的故事》雖然突顯了「性/情意」在教育當中的「缺席」,豐富了演出的意象,但那些叫人髮指的暴力和性愛場面,失了同等份量的演繹和對話的主體,在整個演出的語境中好像忽然失了落腳點般過份招搖。
相對以往何應豐的作品,《曝/光》的多聲道詩意像明顯多了一份精鍊,不過佔了演出四份之一的錄像訪問,老師的真情獨白把所有重大問題一下子全數「曝光」,大抵做到了延續劇場的對話到現實的效果,卻使前兩個小時的劇場意象過份充「實」起來,理性的教育意味一時又覆蓋了人性的想像,難以有點美中不足之感。
(二)讓生命在教育中曝光
-成報〈七情上面〉專欄(11月9日)
瘋祭舞台的新作《曝/光》以一貫的詩式劇場呈現我們社會的教育問題,意象和劇場語言雖偏離寫實,卻成功營造了一個演繹怪亂顛倒的現實,以制度和人性的抗衡作為主軸,描繪了一個教育工作者的日常夢魘,引起教師團隊和有心人的不少共鳴和感慨。導演何應豐所反映的當然不單只個別未能面對壓力和現實的教師悲劇,而是我們社會整體對生命和文化價值的抑壓和異化:「當身體系統開始分拆成一系列與學校管治看齊的零件,我們的老師會變成怎樣的族群?在如此族群監督下成長的學生,其身、心、智又是一種怎樣的「曝光」過程?...一切服膺「調民」後之「民調」意向,一概為大經濟服務為盼!久奉的是:生命教育!」(《曝/光》場刊文章)
德智體群美五育從七十年代的普及教育藍圖開始一直是我們教育的理想,但從經濟體系拋離文化和倫理等領域以飛行的速度發展的幾十年來,在魚與熊掌的義無反顧之間,「不設實際」的理想已變成文件上的修飾詞,或者我們共同面對失控的媒體影響和每年遞增的暴力和自殺數字之時的心理慰藉。二十一世紀我們借創意產業之名,再穿起新文藝復興的盔甲,卻依然是難以突破經濟掛帥的「神聖」旗幟。何時我們能真正從文化的角度反思經濟是什麼?創意的價值是什麼?去掉現代人物質享受的迷思之後的生命目標是什麼?
去年曾參與過一個介紹台灣生命教育的座談會,分享了極之動人的個案,現在台灣教育部旗下的「生命教育學習網站」,最初原也是一個獨善其身的民間組織多年來累積的經驗和成果,重要的是:它之能被當局重視,繼而成為全國教育推行的重點計劃之一,還熬出了憾人的「理想」成績,在場的教育同工在感恩之餘,只歎香港的狀況相去甚遠。今年相關的團體將在香港舉辦「生命成長營」邀請各界參與,積極推動本地的生命教育發展,與藝術家的視野不謀而合,看似時機成熟。生命能否再在教育的領域曝光,且看香港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