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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城記

二十四城記

PR約看電影,叫甚麼 “Diary of a sex addict”(港譯《色迷.謎》),我說我沒聽過這部戲,她說那是一套艷情三級片,我笑說那我不可能不知道呀,她說那是因為我最近都清心寡慾,所以對這類片子敏感度大為降低所致。我說好吧,等我先往網上查一下,原來那是關於一個法國女子沉淪慾海的真實故事,主角透過不斷跟男人做愛來實現自身的探索,最終發現了生活的真締,並從性癮中得到解脫云云。唉呀,我說這種題材通常也會「出事」(就是「悶到爆」),她說不會呀,她看的影評說那是個「獨立女性的自強故事,在追求幸福快樂之中感悟出人生大道理。」不聽還好,一聽之下馬上呵欠連連,於是我對她說那其實極可能是個「攞黎衰女性的墮落故事,在追求肉慾之中迷失和沉淪,最後仲衰收尾,惹埋花柳兼梅毒……」

PR聽罷真的猶疑了,不過反反覆覆的,她最後還是選擇要去看。可是前幾天去戲院的時候,上演的時間已經更改了,就是只有很晚的,結果我們改看了一個「關於體制的故事,一個關於全體中國人集體記憶的故事」,這是導演賈樟柯說的,電影叫《二十四城記》。

電影主要是一群下崗和遣散的工人接受採訪的片段,他們工作的地方是五十年代末按照老毛「三線建設」戰略部署,從瀋陽內遷成都,代號 “420” 的飛機引擎零件製造工廠。全盛時期,這家國營軍工企業有三萬職工和十萬家屬,在八百多畝(八萬多平方米,八十多萬平方英呎)的土地上,她根本自成一國,有自己的學校、運動場、食堂,也生產很多生活上的必需品,但踏入八十年代後,軍工廠因無仗可打而開始衰落,轉而生產民用品如「雙燕」牌洗衣機和電冰箱等。到九十年代,工廠進一步陷入經營困境,職工大量下崗,員工降到了五千人左右。二OO五年,老廠區把土地以二十一億四千萬轉賣給「華潤置地」興建商業住宅區,「二十四城」就是新樓盤的名字。
從 “420” 到 “24 City”,五十年來如一夢,無可奈可花落去,片中透過對好幾位職工的訪談,隱隱然反映了所謂社會主義的轉折和勞動階級的落泊。
看罷電影我對PR說,工廠其實就是中國社會主義的縮影,夢想終究破滅,中國還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負債纍纍的還不止是歷史,本金利息還等著我們甚至下一代去埋單。

導演賈樟柯在拆卸前花了一年時間採訪了上百位職工,整理了四十萬字的採訪筆記,在電影上映期間,發行了《中國工人訪談錄︰二十四城記》,內容包括了十位職工的訪問,另外也有四個虛構人物的「模擬」訪問。電影裡虛構人物全數保留,但真正的職工只剩下五位。
讓人最印象深刻的是侯麗君,電影截取了訪談的其中一段,她坐在空無一人的公車上說著在工職生涯最痛苦的往事:「就是一九九四年我下崗了,那時候我小孩才上小學六年級。」
導演問:「是政策性的嗎?」(按:好一句官腔)
「就是單位裁員嘛。用不了那麼多人,減員增效,第一批我就被裁下來了。我記得車間一共裁下來十多個人,廠裡還請我們吃了一頓散夥飯,就在『合口味』。有好多人根本就沒吃飯,簡直就哭成一片了。有人拉著曹主任和楊主任的手,問他們,『這麼多年我有沒有過遲到?曹主任說:『你沒有過遲到』。他問:『這麼多年我有沒有工作不認真的時候?曹主任說:『沒有不認真的時候』。其實誰也沒有錯(按:可能嗎?還是紅太陽的方向錯了,我們也不得不跟著一輩子的錯?),誰也沒有不認真的時候,但是活兒越來越少,養不活這麼多人。自負盈虧的單位只有這樣,給我們一點生活費,就回家了。那頓飯吃得哭聲一片,有些人根本就沒吃,我還在帶頭吃呢,我裝著喊大家吃。那就是掩淚裝歡,真的是掩淚裝歡。我說:『哭什麼啊,吃吧,社會不能適應咱們,咱們得適應社會嘛。』」
「我正式退了,有了退休費,就在家做縫紉。我家窗戶上貼了『縫紉』兩個字,有一點收入,也有個事做。人有事做,老得慢一點。」

這一段話說來活靈活現,語氣神情都把往後那些職業演員完全給比下去,當然這是他們學一百年也學不來的,五百年或許還有一點點機會。「據說」這一段PR看得流了一臉的淚,我是太專心看戲,根本沒注意到,難怪朋友說我遲鈍。相反那時候我還在旁邊跟她說笑呢,「人有事做老得慢一點也許是正常的,但像我們有太多事情都在做的,恐怕是老得更快。」我還明明聽到她笑的,怎麼說成哭?

工農兵不就是當家作主的無產階級嗎?以廠為家,社會主義就是好。軍工廠既工且兵,不得了,福利房,退休金,衣食住行通通全包,孩子唸書玩樂愛人都不用愁,別人在六十年代所謂「自然災害時期」(其實是老毛瞎搞甚麼大躍進,枉死了不知幾千萬百姓),都快要餓死的時候,還可以每月分得三斤豬肉。
誰想到翻身作主的無產階級竟再度給「翻兩翻」,在改革開放的洪流下,又再一次掉落了社會的最底層。影片中最令人動容的一幕是老廠區大樓給爆破之後,一片頹門敗瓦,沙塵滾滾四散,《國際歌》響起,那是由退休工人一起合唱的,對比開場時唱的《歌唱祖國》,鏡頭下似是千篇一律的面孔和整齊乏味的歌聲是如此滄桑無力,甚至顯得有些頹廢和荒謬:「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是誰創造了人類世界/我們勞動羣眾/一切歸勞動者所有」。

這一幕在內地公映的版本卻給「河蟹」掉了,八九年後《國際歌》在民間的公開場合被正式或非正式的禁唱,這對還掛著共產主義招牌的中國無疑是非常諷剌的。賈樟柯在訪談裡更提及:「事實上,就是因為這一幕,電影局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批准映演許可。我是於拍攝的過程中意外碰上這個婦女合唱團的。她們只唱她們那個時代的革命歌曲。我理解她們的青春時代,她們是有信念的,一直相信共產主義將帶來富裕國家以及個人自由。即便我的角度帶有批判性,我們也能感受到她們的自豪,我嘗試還原這一份感懷。在中國,好長一段時間我們不曾在大螢幕上看見工人的身影,這也說明了我想利用此片向工人階級致敬的意圖。」

內地創作人的環境艱難,想來不忍心苛責。然而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這些道理不難明白,二十四城的開發商華潤在這部戲裡佔了三份之一的投資,前面提到的畫面,由老廠房倒下的一片塵土飛揚,鏡頭一轉而至就到了美侖美奐的樓盤銷售處,父親在四二O工作多年的電視台主持人趙剛,在冷氣間聽著年輕漂亮的銷售人員娓娓道出:「我們著重文化,會保留四二O工廠部分有歷史價值的紅磚工廠......二十四城取名自古詩『二十四城芙蓉花,錦官自昔稱繁華』......」最後由趙濤飾演的八十後少女壓軸出場,聲淚俱下的說要好好掙錢,在二十四城買房子讓老人家過點好日子。不過弔詭的是,這一幕在內地的公映版本裡也給刪掉了,白骨陰陽剪,兩刀一正一負,想來這對賈樟柯還是公平的。

賈樟柯說《二十四城記》讓他思考了很多:「一百多年以來中國人追求的是現代化,在這個過程中誕生了無數的主義和路子。如今剛剛過去的二OO八年,我們舉辦了奧運會,也升空了自己的衛星,現代化的終極是不是實現了?而這個現代化的終極究竟該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這些都留待我們進一步追問。《二十四城記》是一個問句,也是一個答案,它回答了現代化的終極中至少包括了某種對『個人主義』的回歸,尤其是對於個人情感和尊嚴的尊重。一九五八年的第一代產業工人的話語,到片中最後娜娜(按:趙濤飾)的出現,這個轉變實際上就是個人化的回歸,大家努力尋找的是對個人的尊重。」

那個人的追求又是甚麼呢?是一切都向錢看嗎?過去共產黨用封閉的政治制度把所有人融為一體,只有國家沒有個人;現在改弦更張,經濟至上民族主義成了另一個有待戳破的神話,這些目標和方向是解放還是麻痺了個人意志?在粗放的快速發展中,誰為我們被污染的土地和迷失的價值付出代價?誰能真正為活在底層的老百姓爭取他們該有的權益?誰都明白今天中國的繁華很大程度上靠著大量廉價勞動人口去墊底,在電影裡他們得以偶爾發聲,可是卻是被置於懷舊的情調底下,只能以一種猶抱瑟琶半遮面或是顧全大局的恣態出現,他沒有被禁聲,但他們不得不變調。

電影最後出現的畫面是娜娜鳥瞰的成都,黑色的字幕寫道:「僅你消逝的一面,已經足以讓我榮耀一生——萬夏」,詩其實還是偷天換日的,原詩名叫《本質》,是詩人萬夏的作品,那句話其實是:「僅我腐朽的一面,就夠你享用一生」。

全詩原文如下:
第一次和最後一次/人終究不盡完善/太多的機會都留在錯誤中/我們卻在幸福裡得到進步/說和做並非本質/喝酒的時候口含一顆櫻桃/我們可能錯讀一本書/認識一群內心脆弱的人物/為那些被粉碎的東西傷心和痛哭/這些也不是本質/最高最完美的是一些殘缺的部分/我們完善的兩次事件之間/這一切又僅僅是過程/你祈求和得到的/僅我腐朽的一面/就夠你享用一生。

賈樟柯在法國康城影展的記者會上說:「中國的問題在於歷史,也就是如何面對過去。」當代中國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是消逝的一面榮耀一生,還是腐朽的一面享用一生,我們如何面對中國的過去與未來,那當然不是一部電影,也不是一首詩所能代替我們自己回答的。


後記:《二十四城記》可議論的地方還不少,如對紀錄片形式的探索,陳沖飾演的小花在接受訪問時,提到她年輕時就像以前陳沖飾演的某個角色,然後電視還播出N年前的畫面,陳沖像陳沖,也有夠紀實的;還有出色的攝影和有趣的配樂等等,例如某個訪問的場景,舞台上背景是長城和兩排對峙的飛彈,前面卻有人在打羽毛球,還有天台上滑旱冰的小女孩,工廠門口空鏡頭下的工人等;又例如用上了葉倩文和齊秦等港台歌手的流行曲作為過場音樂,但這些相對影片的主題,似乎又顯得不是那麼重要了,又或是從另一面說,主題其實太沉重了,往昔五十年來家國如一夢,未來往哪裡,我想說我們怎麼會有給集體劫持的感覺,但很多人卻是如此感覺良好,也許是別人都太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