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個朋友想搞讀書會,或許都是正在攻讀人文社會科學的大學生,對當代名家特別有興趣,於是建議要不一起看點李敖,要不就選本傅柯的著作。我覺得讀書會是種很好的活動,一群人志同道合,細心閱讀之後再各抒己見,就算遇上艱深的鉅著,合眾人之智,終也必有寸進。我自己唸大學的時候就常常參加老師學長主持的讀書組,獲益不少。
李敖的東西我看得太少,反正正在閱讀傅柯晚年在法蘭西學院講座的筆記,所以就想從他開始。跟又發現傅柯對柏拉圖對話錄《蘇格拉底的申辯》很有興趣,在那些講座中說了些挺有見地的評論,於是猛然醒覺,何不乾脆讀讀《蘇格拉底的申辯》呢?這是真正值得大家費心鑽研的典籍啊。
經典這種東西如今的名聲不大好,沒有人再相信學問和知識有按部就班這回事。如果一個教授告訴學生,想認識西方文化得從柏拉圖開始,因為「整個西方的思想傳統無非是柏拉圖的註腳」,他不是太土,就是不切實際。土的地方是這種說法太老套,你說柏拉圖是源頭,那些之前影響了古希臘的非洲源頭又如何呢?此外,什麼又叫「西方」,那是一種文化還是五味雜陳的一堆大拼盤?何況把文化想像成一道有源有終的河流,本身就是飽遭挑戰的假設。不切實際,指的是做學問若堅持溯本追源,恐怕大半輩子都要耗在詩經和楚辭上,死前正好唸到宋詞了。
但我還是鼓勵人家去讀柏拉圖,為的是另一種實際的理由,就是想看懂今人的著作。比方說傅柯這位現代大思想家,下筆行文輕輕鬆鬆地就左引一句《蘇格拉底的申辯》,右拐一段《斐多》(也是柏拉圖的對話錄)。但是在我們現代中國讀書人看來,卻令人費解難明,不知如何是好。
這也難怪,柏拉圖這等經典人物,你可以從理論上挑戰他的經典地位;可是現實裏多少歐美學者作家卻是真真正正地看他的東西長大,簡直就像血管裏的血液一樣,皮一割開,就自自然然地流了出來。沒看過柏拉圖不會完全看不懂當代哲學,沒讀過莎士比亞也不一定就不能理解現代英語文學(例如《哈利波特》),只是難免有點欠缺有些遺憾罷了。
我一直遺憾自己沒有機會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去學古希臘文,不能直接用原文享受柏拉圖的文章,所以買了一部劉小楓編修的《凱若斯》回來,因為這是本自學用的古希臘語文教科書,但翻了幾頁就知道想要完全自修是不可能的幻想,那些文法實在太深。有些人是很聰明的,像上一代的印度文史專家金克木,他在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末收到一本英文註解的拉丁文本凱撒的《高盧戰記》,匆匆學過書後附的拉丁語法概要,就一句句硬啃下來,最後竟就此學懂了拉丁文!我當然沒這本事。
但劉小楓在他那本古希臘文「自學」教程的弁言裏說得對:「經與史素為古學經緯,中西皆然。令人費解的是,中國學術遭遇西學百餘年,學人大多忙於研習形而上學,用心於西學經、史者,似乎最為稀罕,進入西方經、史的門徑──以古希臘文言和古典拉丁文言為基礎的古典語文學(堪稱西方小學),門可羅雀」。香港大學據說是本地最洋化的大學,但它的師生之中又有幾人知道自己校徽上那些拉丁文是什麼意思?該怎麼念呢?所以我們的讀書會要找本準確的中文譯本,並不容易,因為整個中國能通古希臘文的人本就不多,更有誰能翻譯柏拉圖?(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