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0日觀塘法院外百人絕食支援反世貿被捕人士,我沒有參加(因為怕再出糗)。九點鐘到達之時,晚會已經接近完結,傳媒也已撤走。
我以為絕食的都是自己友,我以為已經沒有人關心被拘捕人士的事了。誰知一來到,發現很多都是普通市民,他們連日來自發參加抗議拘捕示威人士的活動,所以聯絡主辦單位報名一起絕食。
晚會結束,大家就席地在街頭,吹水談天,自己的近況,一些小故事。一位看來很幹練的swimmer中年姐姐,她是送泳鏡和保鮮紙到維園的——送食物和送泳鏡是截然不同的位置和姿態,後者直接力撐反世貿人士的抗爭行動。我問她是什麼時候開始撐的,她(嘟著嘴)笑道:「見到佢地跳海囉,游來游去都游唔到會展,咁鬼蠢架!我游水架嘛,咪好想去教佢地游水囉。我家姐一齊睇緊電視,佢同我姨甥講:拿睇住喇,國際事件呀!」
旁邊燈柱的頂端有一部攝影機,本來拍攝觀塘道上的車輛,無聲無息就變成了拍著示威人士。窺視者。
我十一點離開,到中大搞出版。回頭看看:在雞蛋糕色的燈光下,席地而坐的聊天人群,悠然離散而相連。這是童年中秋節在公園所見的景象。絕食確然是絕地反撲無路可走,悲哀確然無處不是無比巨大,但有了陌生人同行,快樂和力量竟在淚水血汗中蒸騰而起。在一場政府出口警方出手政黨袖手傳媒隨時踹一腳的戰爭裡,有真實的陌生的人走過來。我們只有一百人,香港有七百萬人,我們只是0,我們要多上一百倍才能變成1。而我們應該記取此刻的力量,以期日後,不以數字量度他人的訴求的力度,不以數字量度他人的生命。直至有日走到我們現在無法完整形容的地方。
如果可以,我想得到那部攝影機的帶子。對某些人而言,只要它無法證明我們是罪犯,它就是廢物;然而,對我而言,那些我非常重視的回憶、經歷與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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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位反世貿人士終於可以回家過年,最正宗農民相圓頭大耳種溫室青瓜的金昌俊,一出法院看見獻花的市民,已經憋得滿臉通紅,雙眼一直望天,強忍淚水。我卻是看見梁暻圭微笑著致辭就要流淚。他其實沒被任何警察認出,無法加控任何罪名,但因為是工會領袖,依然被控未經授權集會(告士打道上900人都可以被控這罪名),這是正正宗宗的殺雞儆雞、代罪羔羊。他總是那麼溫文冷靜,絕食時手上起碼有三本書。
1月以來參與活動的幅度減小,於是常常哭,次次都哭。喊位又怪(正常喊位卻笑晒),旁邊的人O晒嘴。大家歡呼散會,東西收拾完了,彩鳳突然流下淚來。我便抱著她(其實咪又係借位自己喊),彩鳳不說話,只是搖頭,擺著手,半晌吐出一句:而家剩番三個,三月佢地一定好慘。
有個靚仔,叫做單行(要睇靚仔的話呢度有片,呢度有佢既超短鴻文)。但佢真係可愛到好誇張,一眾搖滾青年、厭惡兒童女性、懶cool學者完全被俘虜;我望住佢,呆晒,心中數度浮起要擄走佢又或呃佢埋一邊同佢訂婚的念頭,但單行很快發覺我來意不善,次次都馬上推開我,食檸檬食到我傻。
單行一直好乖,好少大聲叫,連講笑同串人都細細聲,淨係陰陰濕濕眼仔碌碌。但11日在法庭裡,他卻一度大聲哭叫(起碼兩聲)。我還想,小孩子怕悶了。出庭後一問,原來他看見有11個人走了,剩下3個,他馬上覺得剩下的人有事。孩子害怕、無能為力,當然是哭。這麼關心少數和細膩的孩子,應該讓全世界的成人窘在當地。
我不介意有人藉此推論運動中的行動者只有七歲的智商。只是,時間拖到三月,地點換在粉嶺法庭,早上9點開庭,這難道不是拖長戰線分化力量。先有「有香港身分證走得」,現有就是荒謬的認人程序(「荒謬」是李柱銘在庭上的用語,出庭他就突然低調),起用違反國際人權公約的公安條例,900-->14-->3,我們面對的,如何不是一個爛仔政府,耍陰耍潑來找替罪羊來保存自己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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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愛兒童愛科學愛數字管理的潮人不同,我其實很討厭兒童,更討厭以兒童作招徠。兩代布殊競選都好抱孩童拍照。我看見任何文本打兒童牌,都會起晒鋼。在12日晚的歡送會上,單行讀了一封信,又給14位每位送禮物,佔去相當時間;開始時,我在一邊想,人家很容易便會覺得這是搏上鏡了,好在傳媒已經走了。
結果,信沒唸完,單行就哭了。不叫喊,只是痛哭。金昌俊在旁馬上也哭了(又望天)。我又馬上想,是不是有人煽動他哭,會不會是他其實討厭這麼多人看著自己讀一封不是自己寫的信,所以才哭。每個韓農接禮物都會把他高高抱起,我又想,嘿,可能是小孩畏高所以才哭。可是我清楚看見,對每個示威人士,單行的小手都是擁抱的姿態,不是手臂敷衍地舉起那種,而是雙臂環抱,手指向內扯住他們的衣服,頭也埋在他們懷裡、膝上。幾個示威人士又吻他又哄他,他止住了淚,但下一個人上來接禮物,單行一抱過他,又哭起來。個個如是。金昌俊一直望天一直望天,儀式一完,單行就縱身把頭埋到他的膝蓋上,手緊緊拉住他的衣服,金昌俊圓盤般的大臉上縱橫是淚。一如鄙人。
這真是很簡單的事,這是透過相處而建立的感情。是這個孩子經過一星期相處之後,對這些言語不通、年齡相去很遠的人有很深的感情。很多人小時候,亦應試過有親愛的人離開,為此痛哭。我中學時每次送機都全班哭成淚人,現在的人大概不會了。即使是曾經痛哭的我們,在其中學習到的,往往也是「不動真情就不用哭」——然而有親愛的人離開,為之痛哭,又有何不合理呢?難道世上沒有值得痛哭的人和事,就比較幸運嗎?尤其成人應該知道,這次很可能是此生不再見了。避免受傷的終極方法不過是不為無可奈何之事痛哭,而既然無可奈何之事都不必痛哭了,淚腺就不如剪掉算了。若你的兒女不為無可奈何之事痛哭,恐怕將來亦不會為你撒手而哭。
在此不妨補充我昔日閱讀親子書籍寫書評賺外快的一點心得:許多本親子書籍都提到,成人不要只顧提供解釋,要讓孩子自己訴說。例如孩子為表姐離開而傷心痛哭,父母不該說「表姐好快會黎睇你,唔好喊啦」,而是應該讓孩子自己訴說感覺,因為前者會讓孩子覺得自己的感情被否定。換言之,單行有強烈的感情,就該讓之表現出來。尤其關心被捕人士完全無須羞恥,為他安排完整的機會去表達,是父母支持他的方法。有說「孩子成為鋒頭會令孩子增加不必要的壓力。」我想說,孩子在成長中會遇到這麼多壓力,為什麼一個父母完全有足夠心力支持他去面對的壓力,是「不必要」的呢,什麼是「必要」的內涵呢?考試校規的壓力就是「必要」?這裡明明預設的,就是向建制低頭是較反抗建制更為合理。不難想像,生活枯燥、內心善良、自我否定、情感貧乏破碎、怯於為自己表達和爭取的順民就是這樣製造出來的。我不是說這種人十惡不赦死一個少一個對社會全無貢獻,但為什麼要在家長經常不甚自覺的情況下,從小就把孩子教成這種人?尤其,given我們的社會本就極不美好,這種人真的就可以平安快樂渡過一生嗎?物極必反,在香港經濟崩潰期間幾乎每日一宗的自殺事件,自殺者絕大部分,不是直面社會衝突壓力的社會運動者,不是偏鋒小眾的藝術工作者,而是這種一生和順、從未想過自己會無路可走的人。
兒童有多大程度上是「獨立意志」,當然是很可爭議的問題,正如成人的獨立意志、傳媒的獨立意志、政府的獨立意志、司法的獨立意志都已漸漸備受質疑一樣。程度之分這些老生常談可以省去,我只想指出,那條「獨立與否」的線是劃不清楚的,除非訴諸有任意性的法律。作為從事教育工作的人,我會說,如果說舉凡指導協助過兒童(或任何學習者)思考、完成作品的過程都沒有兒童自己的東西在內,兒童教育可以收皮(因為它被定義為參與之主體必然不能發揮自我的過程),接著所有的教育都要收皮。許多大學生覺得批判思考就是寫陶傑那樣醒目而在關鍵部分避重就輕的文章,我為此痛心不已;但過於嚴格、清教徒式地要求「先有徹底的理性思考才發言」,其實是disable社會上的很多人。尤其年輕人和低下階層人士。因為乖順習慣養成之後,很可能令人不能意覺他們已經擁有了發言的能力,或有能力,也沒有這樣的習慣(我就有很多這樣的朋友)。有些標準是學院式的,但很多人都不 /未是學院中人,例如單行。難道我們只有排斥他們的意見,或置諸一笑?
兒童如果能衝擊成人思維,是因為他們跳過很多步驟、無視許多成規,一舉到達某個擊中要點的結論。其中「不科學」之處,應可由成人自己調整,就像你不會強求完全明白單行文章其中一串比較混亂的句子一樣。我反對大部分以童真一概而論的講法,因為它們都偏於肉麻;但兒童作為成人的參照物,可以怎樣成為成人的參考和啟發資源,是我們成人應該細想的事。否則,這種「成人觀」就是相當封閉的。對他者的想像每人不同,但起碼不是咬著先設條件如「七歲孩童識鬼諗野呀!」來遮掩思考資源。對於我來說,我想到的就是,當我們整個成人系統要如此依靠孩童這種異質他者來發言、推動,這指示出我們成人系統已經多麼劇烈地同質化,不能引起我們的啟悟;而單行父母視讓異質他者發言為如此理所當然的行為,竟被妖魔化,又指示出我們這個同質化系統中所依賴的異質他者之內涵,是多麼空虛而凝固。
網上最近有些抨擊,指單行父母不應用孩子搏上鏡。我只是通過以上文字指出,某些口稱「愛護孩子」的人,其實在做一些對孩子最不好的事。在12日晚觀察單行之後我相當深信,若單行看見這些說法,一定會比我憤怒一萬倍。因為這些否定他的感情。而一個孩子,還沒有足夠能力處理自己的憤怒、以這種形式分梳思路、以這種語言回應這些以關心他為名攻擊抹黑其摯愛父母的人。他到時大概又會哭。以上僅作為我懷疑單行達20分鐘的償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