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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回味阿富汗偶遇﹝舊文翻新﹞

農曆八月十三,中秋來了。新屋很開揚,透着熒光的漆黑中冒起月亮又大又豐富。感覺帶着我回到一年前在阿富汗採訪的日子:難捱的日子總是教人懷念。貼上舊文一篇,和大家一起回味交給月亮那些酸甜苦辣。

二○○四年九月二十六日 星期日明報〈什麼人訪問什麼人〉﹝小標題為當時編輯所加﹞

阿富汗首都喀布爾西城區沒公共電力,晚上黑得銀河也清晰可見。採訪完畢回到屋裏,我和日本攝影記者郡山總一郎總要談上兩三小時。「你記得早前在伊拉克被綁架的三個日本人嗎?我就是其中一個。」郡山不止一次跟新朋友如此介紹自己,與我在喀布爾偶遇時也一樣。我難得碰上新聞人物,剛相識時自然是談綁架經歷,後來話題漸漸轉到入行經過,再轉到人生和愛情。跟他相處了十多天,我發覺日本漫畫那些看似誇張的人物原來相當寫實──郡山就是活脫脫從漫畫走出來的。

這裏先說明,我對日本人一向沒有好感,總覺得他們連英語也不懂便到處亂碰亂撞,被人取笑也不懂還擊,連累其他東亞人亦被當成傻子。第一次從綁架新聞照中看到郡山,只覺得他一臉戇相,心裏為「最天真的日本人遇上了最殘酷的現實」而難過。沒想到過了不到半年,我居然跟這個戇男在阿富汗拍檔,他依然是一臉天真,依然天真地拍照。他將天真堅持到令我改變了對天真的定義。

●二十八歲前連相機也沒有

剛剛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怎麼又來阿富汗這種鬼地方?「怕呀,但我更想看到其他國家的人。反正是有時怕有時不怕。阿富汗是有一點危險的地方,若來到覺得怕,便躲在酒店裏。之前的我喜歡刺激危險,被綁架後有點怕,不再喜歡危險。但在一至兩年後,當我忘記了綁架的恐懼,可能又會再喜歡危險。」

郡山並不是從小就喜歡攝影,也不是畢業後到報社當攝影學徒那種,他在二十八歲前甚至連相機也沒有。郡山回憶中學時代的自己,完全不是讀書的材料,只愛運動,爬山、單車、空手道樣樣精通,後來因交通意外錯過了當職業單車手的機會,便聽母親勸告加入日本自衛隊。在自衛隊的六年,他完成了結婚、生子和離婚的惡性循環,回復單身後轉行做貨車司機,染金毛、戴六隻耳環兼紋身,業餘賽電單車滿足刺激慾。

「現在回想起來,若當時沒有離婚,我是不會出來跑的。」

●跑到加沙跟以軍說:我想拍照

二○○○年,郡山做貨車司機已有五個年頭,某日他從電視看到巴勒斯坦人新一輪反佔領抗爭,他愈看愈不明白為何以軍要向扔石頭的巴人開槍。雖然以前當兵,精通炸藥和地雷,但他一直對國際時事沒興趣,又不喜歡看書,不過眼前巴人被殺的畫面還是深深地觸動了他,他決定要去看看那邊到底在發生什麼事──這裏面包含對人的關懷和追求刺激。於是,一個從沒有離開過日本兼不懂英語的貨車司機到政府部門申請護照,再用心愛的電單車換來一部二手藝康相機﹝要將眼見的記錄下來﹞然後登上飛往以色列特拉維夫的飛機。

當然現實裏的殘酷跟電視機裏的很不一樣,郡山一抵埗被以色列官員盤問三小時,出來已是深夜,只好在機場過夜。接着的一個星期他患上「外國人恐懼症」,成天躲在酒店不出門。到了第八天,他終於硬着頭皮跑到西岸和加沙,跟以軍說:「我想拍照,我是遊客。」其間他認識了帶他入行的著名戰地攝影記者QSakamaki(郡山管他叫Q),一天他和Q生在加沙遇上很大規模的巴人示威,以軍開槍鎮壓,五死多傷,Q生的手亦中槍了,血流如注。正當郡山要放下相機送Q生到醫院時,Q生說了一句刻在郡山心板上的話:「我只是手受傷,沒大礙,你是攝影記者,你的工作就是拍照,就算我死了也沒有相干。」於是郡山繼續留下拍照,他亦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攝影記者。

●我喜歡拍活着的人 活着就有未來

第一次在巴勒斯坦逗留了四十五天,回去日本後郡山又心癢癢想再去,一天做兩份工籌錢。「主要的原因是第一次拍的相片太差了。」沒想到兩個月後一個晚上,飛機撞倒了紐約世貿,一個小時後Q生氣匆匆來電:「郡山,一起去阿富汗!美國的下一個目標是阿富汗!」郡山見機不可失,馬上把工作辭掉,帶着所有積蓄到巴基斯坦和Q生會合。兩人在巴基斯坦一起拍照,直至美國開戰,郡山付不起單程一千五百美元的路費,只好送Q生一個人進阿富汗。

雖然郡山這次阿富汗之旅未竟全功,然而巴基斯坦的童工相片得到《朝日新聞》賞識,給他三大版刊登。他收到人生第一筆稿費,亦奠定了事業基礎。

「同樣是戰地,Q生的相片以戰鬥和死亡為主題,我不喜歡這樣,我喜歡拍活的人,因為活就有未來,而活的孩子有更多的未來。」提起孩子,郡山儼然專家一樣,他最喜歡拍孩子的眼睛,「人大了眼睛便變了,唯有小孩子的眼睛最單純,最能代表性格」。他到泰國的愛滋病孤兒院裏當義工,到菲律賓跟街童一起睡覺,在遭遇大屠殺的杰寧市與巴勒斯坦兒童一同嘆息。這幾天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和南部城市賈拉拉巴德,他也是天天追着街邊拾荒小孩拍照,面上常常掛着西瓜般的笑容,有時引來二十多個小朋友追着要拍照,郡山也是一邊大笑一邊逃跑,最後連眼鏡都被小朋友搶去了。我覺得除了天生對兒童的熱愛外,郡山的「兒童主題」背後還埋藏他對兩名子女的思念──前妻在離婚六個月後便再婚,郡山難以見到子女一面。

●來阿富汗為逃離日本的風風雨雨

一個一窮二白的攝影記者繼續到第三世界和戰地拍攝兒童,本來故事就這樣完了,沒想到一次伊拉克綁架事件將郡山推到日本政治的最前線。

「我來阿富汗的另一個理由就是要逃離日本的風風雨雨。」郡山獲釋後成了各方焦點,討厭他的右翼人士天天打電話給他家人喊打喊殺,另一邊廂又有許多人視他為英雄,特別是新聞界的同行。「傳媒經常打來約訪問,許多記者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大學都爭着請我去演講,講伊拉克人質問題,像個教授一樣。」自由攝影記者薪水微薄,攝影器材又特別貴,郡山過去要靠修路、做售貨員和駕駛貨車籌旅費;沒想到綁架為郡山帶來新的財路,現在站在一千人前講綁架經歷兩小時,八百美元的演講費便袋袋平安,最高是一天三千美元。演講期間會有右翼來示威,叫他滾蛋,聽眾則回罵,郡山已見慣這種胡鬧場面了。

●每天致電回國向女友報平安

「有錢是好,但我是攝影記者,我不是教授。」別人要他不斷複述綁架經歷,要他永遠活在回憶的世界裏,他感到生命很乾,像魚離開了水,唯有再次跳進新聞熱點的大海裏才得以復生。不過他來阿富汗這兩個禮拜也只能透一口氣,因為演講和出攝影集的工作已排到明年四月。

最初我以為,像郡山這種國際攝影記者是不可以太重感情的,否則牽掛這麼多如何放開去闖?「踏上這條路後原本不打算再談情說愛的,直到一年前我還是這樣想。」直到一年前?因為直到一年前他還是孤家寡人,一年後的今天他已有一個當話劇演員的未婚妻,兩人感情發展很快,已訂於十一月結婚。郡山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會從阿富汗致電未婚妻聊天,每天把握她的情緒變化,電話費多貴也顧不上了。他在伊拉克被綁的九天亦無時無刻不掛念女朋友和母親,覺得自己很自私,要她們白白為自己擔驚受怕。

●母親:相信自己那就去吧去吧

反而是伯母比兒子更看得開。「母親說若你真的被砍頭也沒辦法,因為這是你的終身職業。在綁架事件完結三至四個月後,母親又透露了一個秘密,原來她在二十歲時的志願是當攝影師。她說:『既然你愛攝影工作,你相信自己的生命,相信自己是攝影師,那就要繼續下去,去吧,去吧。』」這句話跟Q生中槍後說的話何其相似,這是日本人對職業特有的崇敬,我相信正是這種精神在背後推動着郡山,令他能保持着天真的心。

郡山愛小孩,他很希望能和新太太生小孩,而他亦已準備為小孩放棄攝影記者的事業。「沉迷賭博的父親在我四歲時為避債離家出走,二十多年音信全無。我不能令孩子沒有父親。若新妻子生了孩子後,可能為照顧孩子不再攝影,做回貨車司機。」這句話很感動我,因為我不單認識了一個有情懷的日本攝影記者,更認識了一個甘為孩子奉獻自己的好男人。日本人是天真,但有時天真得挺可愛。

後記●八月十五月見

問郡山,才知道日本也有中秋節,叫「月見」,也在八月十五,也是一家團聚的日子。今年「月見節」,郡山已回到日本跟未婚妻團聚,繼續一個接一個的演講,繼續籌備他的攝影集;可憐剩下我一人在喀布爾跟十月初的總統選舉搏鬥,然後還有漫長的伊朗學習……望見阿富汗的半月,想起香港……無論電話費多貴,也要打電話跟女朋友談兩句!

二○○五年九月十六日星期五補記

郡山回到日本,我在伊朗多留了半年後也回到香港。這個煙不離手的男人的精子居然這麼強壯,新婚後老婆轉眼又懷了孩子,算一算現在應該已經出生了。

抱歉,這篇東西寫得懶浪漫,nostalgic的筆觸很容易將殘酷和不公義掩蓋掉,尤其是關於阿富汗。有回程機票,有外國護照,外國記者自然浪漫得起,但就在我離開後的那個冬天,阿富汗遇上多年不見的嚴寒,全國很多難民凍死,死的人肯定比新奧爾良多,但我幾乎沒有看到相關報道。

阿富汗在中秋節將舉行國會選舉,關注這次選舉的人少之又少,筆者責無旁貸,會盡快為大家來篇隔岸觀火式報道。